關內的冬天,比襄陽要冷。
一同負責李佑葬禮的官員,很會做人。入夜之後,他們就請秦慕白回家歇息,由他們負責守靈。
剛趕了千裡路程,又忙活了一天,秦慕白真是有些累了。騎著馬離開皇宮走在熟悉的長安大街上,他都沒什麼心情欣賞繁華的夜景,徑直往家裡走去。
火雲馬的蹄聲中都透著疲憊,踩踏著裡坊裡的石板道,鏗鏘作響。路過自己家門時,秦慕白看到房門緊閉,門上落著一把大鎖,於是徑直往老秦家翼國公府而去。
這裡的大門是開的,門口還站了人,倚門而望。
正是母親劉氏和妹妹霜兒。
“娘、娘!哥回來了!”霜兒眼尖,遠遠就看到夜色中緩緩走來的秦慕白一騎,激動的跳起來大叫。
“兒啊,你可算是回來了!”劉氏開心得拍著手叫喚,眼淚眶而出。
此刻,秦慕白的心裡隱隱的抽動了一下。
這一聲“兒啊”,喚得他心裡酸酸的,暖暖的。
兒行千裡母擔憂,不管是多大的兒子,在母親眼裡,他終究是孩子。
當陰德妃看到李佑的屍體時,撫著他的臉龐,也是這樣的呼喚。不知當時,她心中作何感想?
“娘,不肖兒回來了!”秦慕白翻身下馬,大步走到母親麵前,單膝一跪,心安理得的拜倒下來。
“我兒快起,快起,讓娘好好看看。”劉氏激動得聲音發抖,緊緊拽著他的胳膊肘兒將他扶起,魚紋尾深重的一雙老眼中,淚光晶瑩。
“娘,我很好。”秦慕白微笑,笑得很舒坦。
回家的感覺,真好。
“哥,你可算回來了,我和娘可想你了。”霜兒也走上來,如同小時候一般撒嬌的撲進秦慕白懷裡。
“乖,在家可有好好孝敬母親?”
“有嘛!哥不在家,我當然要儘兄妹兩人的本份,好好孝敬母親嘛!”
“好,都是娘的好孩兒。慕白,回來就好,快進屋。外麵風大,彆站門口啊——來人,少爺回來了,趕緊伺候!”劉氏急忙左右張羅去了。府裡的仆役丫環們好些都已睡下,這時都被喚了起來。香湯洗浴燒水煮飯,忙得不亦樂乎,宛如過節。
秦慕白感覺,自己現在就是這個家的核心,所有人都圍著他左右團團的轉。這種感覺在軍隊裡也曾有過,但回到家裡,截然不同。在軍隊裡,那是他的權力與威信在驅使手下將校奉他為尊;回到家,卻是濃濃的親情羈絆著彼此,無法分割。
走進家門,秦慕白才看到院子裡站著一群人,正是妖兒和她收養的那些小孤女們。
“三哥,你回來了。”妖兒一雙失神的眸子正對著秦慕白展顏微笑,笑得很甜。她身邊的小姑娘們,隔了一年不見秦慕白,多半有些生怯。其中有好些個姑娘,都長高了不少,儼然已是小荷已露尖尖角。
“妖兒,你們還好麼?”秦慕白上前,微笑的問候。
“好,我們都很好。一年不見,妖兒很想念三哥。”妖兒輕言細語的說道。
霜兒走過來,笑嘻嘻的道:“哥,你知道嗎?妖兒現在可能乾了!媚娘去了襄州,便將長安秦仙閣交給了妖兒來打理,武元慶和武元爽,還得給妖兒打下手呢!”
“是嘛?真不錯!”秦慕白笑。
“哪裡,彆聽霜兒瞎說。”妖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也就是東家信任我,將帳薄交給了我管。其實我一個瞎子,賬目都看不到,如何管理?還不是托了霜兒的福,一直由她來幫我。”
“嗬,說了半天,原來你這鬼精靈的小丫頭片子,是在自吹自擂啊!”秦慕白大笑。
“嘿嘿!”霜兒得意的笑了起來,“怎麼樣,哥,我也算是有點用處了吧?”
“你一直都很有用啊!”秦慕白笑道。
“哼,見麵就諷刺我!”
“好啦,孩子們,快進屋來坐著,喝點熱茶烤著火取取暖。”劉氏在屋裡呼喚。三人便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圍著大火爐子喝著新煮的熱茶,傾訴離彆衷腸。
秦叔寶這個家主不在,眾人聊天也就隨意多了。也不知怎的,就談到了吳王李恪。
霜兒的臉上的興奮之色頓時淡去不少,她低聲道:“哥,你和他在襄州,是不是做錯了事情?前些日子他被調回來了,現在你也回來了?”
“沒有的事。你彆瞎猜。”秦慕白暗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亂說話惹母親操心,正色說道,“朝廷要調動哪個職官,自有分寸和道理。”
“是啊,二丫兒,朝堂大事,不容我等女流妄議,彆給你哥添亂。”劉氏急忙出聲訓斥。
“噢……”霜兒點了點頭,不吭聲了。
秦慕白卻看出,她心裡肯定有想法,隻是礙於母親在場不便說出。
知女莫若母,劉氏又何嘗沒想到?放著也沒外人秦叔寶也不在,她輕歎了一聲道:“二丫兒,你還是乖乖聽話,斷了這門心思吧!你爹左右不同意你與吳王來往,更不用提讓你嫁給她了。今年一過年,你就十八了。再不嫁人,我們秦家都要被人恥笑。近些日子,家裡來了許多說媒了,門當戶對人才出眾的少年郎君也還真不少。趁著你哥也回來了,要不你聽聽你哥的意見,多考慮一下?”
“我不!”霜兒不假思索飛快的答道,“那些什麼公子哥兒,就沒一個我喜歡的!”
“你這孩兒,真是頑劣!”劉氏倒是沒有生氣,隻是有些無奈的說道,“曆來婚姻大事,皆是父母做主。幸得你父親還算開明,否則早不知道把你嫁到哪裡去了。現在我秦家的勢望比前幾年稍有起色了,若不趁這時給你選個如意郎君,放著你年紀一天天大了去,今後越不好嫁了。”
“娘!——”霜兒鬱悶的皺起了眉頭,“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考慮一下好嗎?哥剛回來,你就說這些掃興的話,真沒勁呢!”
“好好好,我不說了。”劉氏無奈的搖頭苦笑,說道,“慕白,你爹不在家,家中之事由你做主,更何況是你親妹子的婚事。你多勸勸她,給她拿拿主意。”
“嗯,好。”秦慕白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稍後,秦慕白泡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吃了一些美味的小點心,回到房中準備歇息。
離家一年,他房中依舊保持著當初的擺設,絲毫未變,而且一塵不染乾淨整潔。每一寸熟悉的地方,都讓他心中生出對家的依戀。
這一覺,可是睡得真香甜。一連忙碌數月,他還從來沒睡得這麼安穩過。直到日上三竿,才睡到心滿意足的自然醒了。
陽光透過窗棱投射進來,今日定是個豔陽天。寒冷的關內冬日能有這樣的好天氣,須屬難得。
秦慕白洗漱罷了出了房門,看到妖兒和霜兒坐在小跨院的涼亭裡,一人抱一把琵琶,輕揚的彈奏著悠然的曲子。秦慕白沒有上前打擾特意駐足傾聽了片刻,曲子彈得不錯,可見二女的進步很大。
“彈得不錯嘛!”走上前去,秦慕白微笑道。
“哥,你醒了!”霜兒站起身來,將琵琶放到一邊笑嘻嘻的道,“我去給你取點心,我趕早親手做的!”
“好。”秦慕白笑而點頭,坐在了妖兒的身邊,說道,“妖兒,霜兒有心事,都跟你說吧?”
“嗯……”妖兒點了點頭。
“那她現在想什麼,跟我說說。”秦慕白問道。
妖兒為難的笑了一笑:“三哥何不直接去問她呢?”
“我不問,你說吧!”秦慕白沒解釋,堅持發問。
“其實也沒什麼。”妖兒說道,“自從聽聞吳王妃仙逝的消息後,霜兒就一直愁眉不展,日思夜想的念著吳王。”
“愁眉苦臉?”
“嗯……”妖兒點頭,“霜兒說,失去至親至愛的人,一定非常痛苦。她說吳王曆來就是個重情重義的男子,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一定極度的痛苦。所以,她想在吳王最痛苦的時候,能在他身邊陪伴。但又怕落下個乘虛而入的罪名,因此很苦惱。當初東家去襄州時,霜兒本想跟著一道去,也是因為這一層顧慮,最終沒去。”
“我明白了。”秦慕白點了點頭,心道:霜兒比以前懂事了。
“三哥……這次回來,住多久?”妖兒突然問道。
“怎麼,我剛回來就盼著我走?”秦慕白笑道。
妖兒臉一紅:“當然不是。妖兒巴不得三哥天天留在家裡。但是男兒誌四方,你肯定會有料理不完的事情,往來奔波。”
“現在還不知道。至少一個月的時間會有。”秦慕白說道,“皇帝讓我操持齊王的葬禮,少說得要一個月時間吧!”
“那就好……”妖兒輕聲的低吟,臉上紅霞朵朵,喜形於色。
不久霜兒取來點心,秦慕白便將它當作早膳吃了,跨上馬,往宮中而去。
太廟那裡,也沒什麼大事了。無非是水陸道場做個不停,皇家儀式花樣繁多,但都不用秦慕白操心什麼,隻要露個麵主持一下大局就行了,具體的事宜都有“專業”人事來安排。
中午,秦慕白在大廟和大和尚們們一起吃過了素膳,皇帝便派人來叫,宣他到後宮蓬萊殿見駕。
既然是後宮麵聖,就不見得是多麼重大的軍政大事。秦慕白到了此處,遠遠就看到殿外擺放著幾乘車駕,親王公主製式。
秦慕白便問一名百騎:“何人車駕?”
“回將軍,是吳王與高陽公主殿下的車駕。”
“他二人也來參駕了?”
“對。現在就在禦書房中。”
秦慕白點了點頭,朝禦書房走去。心忖,皇帝怎麼把我們三個人叫到一塊兒了?這可是頭一遭。
到了禦書房,卻見高陽公主在門外等候。秦慕白正準備問話,她將手指放在唇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秦慕白輕手輕腳走進來。
和高陽公主一起進了禦書房,秦慕白才看到房中僅有皇帝和李恪二人,父子二人正坐在一起,對弈,殺象棋。
這父子二人,秦慕白都和他們下過棋。棋路一樣的彪鋒淩厲,而且眼光長遠料敵製勝。所不同的是,李世民慣於用奇兵、埋陷阱;而李恪,則善於大開大闔的正麵攻殺,讓人不得喘息之機。
總之,秦慕白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而且這父子二人下棋都太認真太投入了,如同正上了戰場一樣,搞得緊張兮兮的,秦慕白不太喜歡這樣的對弈,累。
這時,父子二人儼然已是殺到妙處,難分難解全情投入。連秦慕白與高陽公主進來了,也視而不見。
秦慕白會心一笑,便和高陽公主靜靜的站在了一旁,觀棋。
這時,父子二的棋麵的的棋子勢力,倒是勢均力敵。隻是李恪明顯處於攻勢,局麵占優。李世民處於守勢,略顯備動。二人都隻剩了一車一馬和兩個卒子(這時候的棋沒有炮),殺得正火熱。
李恪攻勢如潮,李世民隻好將他的主力攻擊部隊“車”調了回來,參與防守,一時略有轉機。但李恪的攻擊相當迅猛,已經破了李世民的雙相,形成合圍之勢,局麵大優。
“咦,父皇要輸了嗎?”高陽公主略懂象棋,輕聲道。
“噓……觀棋不語真君子。”秦慕白輕聲道。
“我是女的!”
“……”秦慕白無語,苦笑了一聲,“總之彆吭聲,這棋殺得正妙。”
眼見李世民兵敗如山倒,他的眉頭也深皺了起來,時時陷入深思。得勢的李恪也沒有得意忘形,神情一樣的嚴峻和沉肅,每一步棋都下得很仔細很謹慎。眼下他雖然占優,但也一時無法將優勢轉化為勝勢,全盤奪勝。
還真是棋逢對手了。
這時,李世民下了一手臭棋。
為了加強防守,他隻好將殺過對河的馬抽調回來,填堵李恪的“車”路,而且四下沒有防衛,儼然就是送給他吃,好換取一時的喘息之機。
李恪看著這步棋,沉思良久。
高陽公主在一旁都看得急了:“三哥,吃馬、吃馬!”
“彆吵,關鍵一步了!”秦慕白拽了她一把,示意她噤聲。
“有何關鍵的?吃了馬,不見得有什麼危險。而且,父皇的就算一車一馬了,這馬一丟,就去了一半了呢,還能不輸?”高陽公主嘀咕道。
李恪尋思了良久,終於舉起棋來,慢慢的要往李世民的“馬”上壓去,準備吃子。
“猶豫不決。”李世民突然說了一聲。
李恪手上一抖,乾淨利索的將那個馬吃了。
“好吃麼?”李世民突然抬眼,看著李恪。
李恪一怔,不明所以的憨笑了一聲:“尚……可。”
“你輸了,恪兒。”李世民突然一笑,拍了拍手,長籲一口氣,“破釜沉舟,反敗為勝!這讓朕想到了西楚霸王——慕白,來了啊!正好,朕特彆想聽聽你彈奏的《霸王卸甲》!”
“陛下有旨,微臣自當遵命。”秦慕白笑了一笑,拱手道,“陛下棋藝,又有精進了。”
“哪裡,是恪兒疏於操練,退步了。”李世民笑,看著李恪仍然怔怔的看著棋盤,便道,“怎麼,還沒看清楚?”
“看清了……”李恪怔怔的點頭,“孩兒正在尋思,如果不吃父皇的馬,而是轉道防守,父皇的卒子沉不了底,便無法封殺孩兒了。”
“觀棋不語,舉棋無悔,這點規矩你都不懂?”李世民笑了一笑,“棋盤如戰場,沒有如果一說。”
“謝父皇教誨,孩兒輸得心服口服。”李恪起身,拱手長拜。
“好了,以後有時間,你多練練。”李世民說罷,回坐下來說道,“都坐吧,來人,取琵琶!慕白,朕好些日子沒聽你彈琵琶,甚是懷念。”
“微臣會用心彈奏。”秦慕白接過了侍人遞來的琵琶,彈了一曲《霸王卸甲》。
李世民聽得很投入,手指在桌麵上,跟隨著音律的節拍輕輕的敲彈,表情雖是自然又平和,但卻閉上了眼睛。
仿佛,他不願彆人從他的眼神中,品讀出什麼來。
李恪和高陽公主都一直沉默,靜靜的傾聽。他們也分明感覺到,他們的父親雖然表現得很平靜很平和,但卻一定心事重重,而且心裡有著濃濃的哀傷與苦悶。
畢竟,他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
曲調完畢,李世民睜開眼睛,撫掌擊節的稱讚:“不錯,不錯。這宮中的樂師,如何用心努力,終究還是不如慕白的琵琶彈得精妙。”
“謝陛下誇讚。”秦慕白拱手回話。心裡一直在琢磨:李世民就這麼閒得無聊,喊我們三個來,就為了下棋聽琵琶,不會吧?
“朕今日喚你們三人前來,是有件事情,要與你們商議。”果不其然,李世民開腔了。
三人豎起耳朵傾聽,都感覺挺好奇的。
李世民掃了眼前三人一眼,微微一笑:“不用猜了,就是關於——高陽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