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的河風就如同眼前這一汪沒有汙染的江水一樣清澈,帶著一絲水鄉特有的水草腥味,拍拂著河岸激起細小的白色泡沫。
高陽公主坐在一塊河岸邊的石頭上,用她那對粉雕玉琢般的嫩足兒撩撥著帶幾許清涼的河水,低含著頭,靜靜的聽秦慕白說完了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簡單來說,就是我哥意圖謀害太子哥哥,想要嫁禍四哥,甚至還要謀反,對麼?”聽完後,高陽公主皺著小眉頭,輕聲的道。
“是否要謀反,我想他未必想得非常清楚。”秦慕白坐在她的身邊,嘴裡銜了一根青草,平和的說道,“他隻是想清除障礙。太子,魏王,就是他眼中的敵人。”
“原來哥哥也是有野心的。”此時的高陽公主,與平日瘋顛頑皮的形象判若兩人。臉上籠罩著淡淡有哀愁,還有幾分納悶與不解,她問道,“那他為什麼要事先把你拘禁起來呢?”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轉動著嘴裡的青草葉子,說道:“也許因為,太子行轅與煬帝陵寢的安全戍衛,都是由我來安排的。他們擔心我壞他們的事吧!”
“慕白,你不用替我哥掩飾。”高陽公主的聲音裡頓時透出幾許傷感,他抱住了秦慕白的胳膊,將頭輕輕靠了上來,說道,“他先把你抓起來,是怕事泄之後無法脫身,對麼?襄州境內的兵馬全由你來統領指揮,有你在手上,他和舅舅就會多幾分脫身的可能。而且,他們在事發之前將你拘禁,大可以栽贓告發你,說你也與之同謀。這樣一來,如果他們事敗,到最後還有你這樣一個幫手。我哥隻是一個新上任的鄧州都督,手上沒多少兵馬實力。而你就不同了,你完全掌控襄州兵馬,而且能力很強人脈也很廣,連我父皇也都很重視你。到了萬不得己之時,他們不管是把你當幫手或是拿你做要挾,都很劃算……”
說到這裡,高陽公主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喃喃道:“慕白,我說得對不對?”
一時間,秦慕白竟無語以對。他沒有想到,從來不問這類軍伍時政事務的高陽公主,居然能一針見血的看清這麼複雜的問題。
真不愧是生在皇家、從小在政治苦水裡泡大的孩子啊!就算她對軍政這一類東西不感冒、不精鑽,也有著與生俱來超人一等的見識與眼力。
見秦慕白不說話,高陽公主的表情越發痛苦,嘴唇顫抖,聲音裡也似乎有了一些哭腔:“哥哥,舅舅,你們怎麼那麼狠心,要拖我的慕白下水呢?”
“彆想太多了,玲兒。”秦慕白急忙將她攬入懷中,拍著她的背細聲勸慰,說道,“不管怎麼樣,他們的計謀被提前扼殺了。好在有你江夏王皇叔與三哥吳王那樣精明的人物在,他們提前偵知了變故,做出安排粉碎了齊王等人的陰謀。現在,事情還沒有演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們都在儘力的縮小這次事件的影響。”
“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大的事情,知情的人也不少,如何隱藏得住?”高陽公主擰著眉頭,憂心忡忡的說道,“其實我覺得,與其藏藏掖掖躲躲閃閃的,還不如讓我哥光明正大一點的承認錯誤,去父皇那裡誠心悔過。我了解我父皇的性格,最好是不要對他耍花樣。犯了錯,老實承認才最好。想要瞞天過海,簡直不可能。如果是被他主動偵知發現的,後果會更嚴重!”
秦慕白為難的搖了搖頭:“我亦何嘗不知,就該如此行事?可問題就是,你哥到現在,仍然冥頑不靈。他口口聲聲說不後悔,還將一切罪責都攬在自己的頭上,說是不願出賣你舅舅。哎!我和你三哥接連勸說,亦是無用。現在很是頭疼!”
“讓我去吧!”高陽公主說得很輕聲,但很堅決。
秦慕白沉默了片刻,心忖:李佑這個人,軟硬不吃水米不進,心中唯一的軟肋就是他的母親和妹子。或許,高陽公主的勸說真會有用。事已至此,想要讓李佑免罪已是不可能。最好的結果,就是李佑誠心悔悟,將罪責多推一些推到陰弘智的頭上。那樣的話,他還有活命的機會。李世民的為人確實就如高陽公主所說,帝君威嚴,可以容許彆人犯錯,但不能容忍彆人欺瞞與隱匿。如果能趁早讓李佑主動去承認錯誤,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好,就讓你去試試。”秦慕白說道,“但你要答應我,量力而行,彆做傻事。”
“我能做什麼傻事啊?”高陽公主喃喃的道,“我現在心都快碎了。我那站在懸崖邊的哥哥,曾經想要拖你下水的哥哥,對他,我真不知道是痛心還是憤恨才好。慕白,你知道我現在有多傷心嗎?我好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
“哎……這事情折騰起來,最受傷的就是你與陰德妃。記得,不要將此事讓你母親知道,否則……”
“我知道。”高陽公主的情緒變得異常低落,輕輕的點了點頭,說道,“現在我們回去吧?我哥現在在哪裡?”
“就在你三哥的府上。走吧!”
二人回了馬車,往刺史府而去。一路上高陽公主都保持著沉默,像一隻受了傷的小鳥兒緊緊的偎依在秦慕白的懷裡,一動不動。
到了刺史府下了車,高陽公主看著高高的門楣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是鼓足了勇氣,說道:“走吧,進去!”
秦慕白輕摟著她的腰肢,和她並肩而入。這時,他有一種感覺——這個年幼弱質的小女子,內心有著常人無法比肩的堅強與韌性。也許是遺傳自她的母親,也許是近兩年來的經曆讓他有了超越年齡的成熟。
總而言之,短短的一天時間,秦慕白對她刮目相看。此刻的高陽公主在他眼中,再不是以往那個頑皮搗蛋的小丫頭了。她的睿智與果敢深埋在心中,不易發覺,但亦不輸給武媚娘多少。
李恪正在吃晚飯,看到秦慕白與高陽公主並肩相擁的走過來,一口飯包在嘴裡就愣住了,幾乎忘了咀嚼。
因為他看到了高陽公主那副“奇特”的表情,與平常的差距實在太大。他隱約意識到……這丫頭,或許是已經知情了!
“你們來啦!正好,一起吃晚飯!”李恪很熱情的說道。
“好,正好餓了。”秦慕白笑嗬嗬的道,“高陽,先吃飯吧?”
“我哥現在應該也在吃飯吧?”高陽公主麵帶微笑,說道,“我了解他,心中有事就吃不下飯,所以他一直都很瘦。慕白,你陪三哥用膳吧,我去陪我哥吃飯,如何?”
李恪的表情頓時變了,愕然道:“高陽,你都知道了?”
“是啊!”高陽公主點了點頭,誠懇又認真的說道,“三哥,拜托你準許我去見一見我哥,好麼?”
李恪看了秦慕白一眼,輕歎了一口氣,說道:“他既然都已經帶你來了,我還能拒絕麼?我派個婢子給你引路,你去吧!”
“謝三哥!”高陽公主施了一禮,和一名婢子靜靜的走了出去。
“慕白,你怎麼搞的?怎麼能讓她知情呢?”高陽公主剛走,李恪就有些惱火的怨懟道。
秦慕白坐了下來,長歎一口氣,搖頭歎道:“我們似乎都太小看她了。我可沒那麼傻,會想主動告訴她這些事情。”
李恪也很是無奈的搖頭,說道:“說得也是。這丫頭人小鬼大,機靈著呢!如果讓她嗅到什麼味兒,想要刨根問底她總有辦法。算了,不怪你。其實……或許她真能勸服李佑呢?”
“事以至此,隻能如此奢望了……”
“算了,不說了。先吃飯。稍後我們二人前去,看看會有什麼狀況。”
飯後,秦慕白與李恪來到軟禁李佑的後宅,高陽公主仍是沒有出來。二人貼在門邊稍聽了片刻,裡麵傳出他們二人低低的言語聲,聽不真切。於是他們便耐心的等在外麵。
過了許久,天色都黑了,高陽公主才打開門走了出來。
她的臉色,異常憔悴,仿佛是大病了一場。秦慕白頓時心疼的走了過去撫住她的雙肩,關切的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高陽公主臉色蒼白的微微一笑,略帶幾絲欣喜,說道,“我勸服我哥了!”
“真的?”秦慕白與李恪一同喜出望外。
“是的。”高陽公主輕輕的點了點頭,示意二人走遠一些,方才說道,“其實我哥也是嘴硬心軟,事到如今,他居然仍在擔心舅舅的安危。我就對他說,如果你悔過認錯懇求父皇從輕發落,興許大家的結果都會好一點;如果一直這樣冥頑不靈,他與舅舅都是死路一條,還會連累到我和母妃。就這樣,他就答應了。”
李恪點了點頭,問道:“他如何答應的?”
“我說,我陪他一同赴京,向父皇認錯。他願意。”高陽公主說道。
秦慕白頓時皺起了眉頭:“可是現在你舅舅仍然不知所蹤。光是你哥去認錯……恐怕不行。除非我們能儘快將陰弘智抓捕歸案!”
“不用了……”高陽公主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嘴唇翕動顫抖,喃喃的道,“這麼大的事情,那是肯定要死人的……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希望能少死一點。畢竟,他們都是我的至親!”
這席話一說出來,秦慕白與李恪都不由自主的心中顫動了一下。聽高陽公主這話的意思,是她早已想通,要讓她舅舅承擔這所有的罪責,從而減輕李佑的過錯……一直以來,高陽公主都和她舅舅陰弘智的感情極好。從小到大,她每年都會在並州陰弘智的家裡渡過很長的時間,甚至比在長安還要住得多。
現在她做出的這個決定,怎麼都顯得……悲壯!
秦慕白輕輕的拍了拍高陽公主的肩膀,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隻是輕輕的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堅強的微笑:“我沒事的,不用擔心我。其實我哥心裡也明白,隻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不管他怎麼做,結果隻能有兩個。一個是我舅舅死,他生,我和母妃受到的牽連小;另一個就是,他和舅舅一起死,我和母妃的下半輩子就隻剩痛苦。兩相對比,他選擇了前者。倒是不是因為他怕死,或者是絕情,而是……現實如此,已經再沒有彆的選擇了。”
李恪麵露驚詫的打量著高陽公主,點頭道:“高陽,你真是長大了。”
高陽公主仰頭看著有些陰沉灰蒙的天際,喃喃道:“其實我早就長大了,隻是你們沒注意罷了。現在我隻希望,我彆像我母妃那樣,一下就變老了……”
秦慕白從來沒有麵臨過這樣的決擇——兩個至親至愛之人,必須至少死一個。
其實,任誰都懂該如何選擇,那就是,少死一個當然最好。
可是這個時候,自己那顆如同刀絞的心該要如何冷卻,如何安撫?留下的傷痛,又怎麼能撫平?
而這件事情,正降臨在了柔弱與年幼的高陽公主的身上。
此刻,她竟然沒有哭。或許正應了那一句,哀莫大於心傷。她那一顆稚嫩的心,將如何承受這非人的折磨與戧害?
秦慕白與李恪,都陷入了沉默。看向高陽公主的眼神,都充滿了憐惜與傷感。
高陽公主反而是淡定的笑笑,說道:“你們怎麼了?你們可都是大男人,難道還不如我理智和堅強麼?事已至此,沒得選擇了。就是這樣。你們給我妥善安排吧,我想儘快啟程,陪我哥一同前去長安!”
“我陪你去。”秦慕白說得很堅決。
“不行。”高陽公主一口回絕,說道,“襄陽正在辦祭禮,你身負重責,如何走得開?同樣的,三哥也不行。你們派些得力之人護送吧,相信我,不會有問題的。”
秦慕白與李恪對視一眼,隻得無奈的點頭。
“我們給你安排。”
稍後,秦慕白送高陽公主回江夏王行轅。一路上,高陽公主仍是沉默寡言,好似累極了,居然伏在秦慕白的懷裡睡著。
到了江夏王行轅,秦慕白將高陽公主送了進去,她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和秦慕白道了個彆,跟李道宗打了個招呼,就早早回房歇息了。
李道宗的一雙眼睛堪稱老辣,不等秦慕白開言,他就說道:“玲兒都知道了?”
“嗯……”秦慕白點了點頭,將剛剛發生的事情前因後果,都告之了李道宗。
“哎……該來的逃不掉,天意如此,人若奈何?”李道宗歎息了一聲,緩緩的說道,“玲兒,其實比她麵看起來的樣子要聰明許多,也成熟許多。相比之下,李佑那個不肖的兄長還比不上他妹妹的萬一。其實本王早先也曾料想過,或許隻有玲兒才能勸服李佑乖乖認錯,那樣的話事態就還有緩合回旋的餘地,頂多讓那個該死的陰弘智一死子之,消彌這段禍患。可是這樣做的話……對玲兒來說未免太過殘忍。”
“是啊!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陰弘智是必死無疑;李佑死不死,卻還有得商量。”秦慕白說道,“不管結果如何,其實最受傷的中會是高陽公主與陰德妃娘娘。”
“可憐了這對苦命的母女了,哎……”李道宗也無奈的歎息搖頭,輕聲說道,“慕白,以後,善待玲兒。”
“我會的。”秦慕白點了點頭,心裡沉甸甸的。
“對了。赴京一事,務必妥善小心安排。”李道宗說道,“陰弘智一直逍遙法外,這隻老狐狸,可不是那麼無能。而且,不要忽略他對李佑、高陽的影響能力。其實說起來,這對兄妹從小,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陰弘智那裡渡過的。說他們是被陰弘智從小養大,也並不為過。常言道生不親養得親,陰弘智在他們兄妹二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是非比尋常。”
“是,我明白了。”秦慕白點點頭,說道,“王爺的意思是,有些擔心陰弘智半路出現,妖人作祟?”
“防患於未燃當然是最好的。”李道宗說道,“其實,由你護送玲兒才最安全穩妥。但是現在這樣的關頭,你又抽不開身。那隻好由你選派一些最為得力之人負責沿途護送才為妥當。”
“好。這件事情,我會認真小心來辦的。”秦慕白鄭重的點頭。
李道宗背剪著手,濃眉輕擰表情肅重的悠然說道:“皇帝陛下一向最為痛恨的,就是他的下一輩兄弟不睦骨肉相殘……李佑啊李佑,真是鬼迷心竅了!你自己死不足惜,何以害得這些可憐人兒,跟著你受累?……哎!”
秦慕白的心中不由得緊一緊,想起了以前父親秦叔寶,好像也跟自己說過類似的話:至從玄武門之變後,‘骨肉相殘’這四個字眼幾乎成了李世民心中的一塊陰霾與禁忌。他從此極為擔心也極為痛恨,自己的子女效仿“玄武門”……
那是否也將意味著,這一次李佑的長安請罪之行,並不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