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九剛走不久,左營校尉趙衝來了。
在大唐的地方軍府中,最高軍事長官是折衝都尉,視州地大小轄下有八百到兩千人不等。折衝都尉以下是兩名果毅都尉充為副手,龐飛現在就擔任此職。接下便是校尉,一般每個軍旅下設四到八名校尉,分彆統領一個團的兵力。
大唐的團可不同於現在的“團”。大唐的軍隊建製中,以火為最小建製,每火十人,設長官火長;五火為一隊,設有正副隊正;兩隊為一旅,設旅帥。一般來說,又以兩旅為一團,設校尉一職。但襄州是上府,每團轄下設有四個旅,共計四百人。全府上下共有四個團,在軍屯裡分前後左右四屯分彆駐紮,因此趙衝才被習慣稱為“左營校尉”。而秦慕白這個最高長官折衝都尉,則將率領自己的親詡府官兵駐紮在中營,號令三軍。除了龐飛,隨行而來的三十名百騎就都是中軍軍官,分彆擔任中侯、司階、司戈、執戟等官職。
算起來,趙衝也是襄州府的一名高級軍官了。如果說整個襄州軍府相當於我們現在的一個團部的話,他就相當於一個正營長。
秦慕白就這樣一手支頤輕擰眉頭,表情比較嚴肅的看著趙衝走過來,也不吭聲。
被龐飛這個“副團長”叫來的時候,趙衝心裡已經夠慌張了,心想連跑腿的都是一個果毅都尉,指不定就是要拿我開刀收拾我……再看到秦慕白這樣的表情神態,趙衝心中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感,迎頭就拜倒了下去。
“末將拜見秦將軍……末將該死,請將軍降罪!”
秦慕白輕輕挑了一下嘴角,輕鬆的說道:“你有何罪?”
“呃,這……”趙衝一時語塞口結,接不上話來,哽了半晌才說道,“末將不識尊顏,冒犯了將軍虎威!”
“你都說了‘不識尊顏’,常言道不知者無罪,不怪你,起來說話吧。”秦慕白輕描淡寫道。
“末將不敢!”趙衝的額頭一陣冷汗就在流淌,腦海裡還回憶著在牢房裡,被宇文洪泰狠踹的那一腳。他心忖,這些京城裡來的仕家子弟大官兒們,脾氣都怪架子都不小,還是小心為妙。
“你若執意要跪著,便由得你。”秦慕白說道,“不過話說回來,你冒犯殿下與我的罪名姑且不論的話,你自己坦白說說,還有沒有犯其他的錯?”
“這……末將不知將軍此語何意啊?”趙衝抬起頭來,有點驚愕也有點惶恐不安的看著秦慕白。
“當真不知?”秦慕白加重了幾分語氣。
“末將愚鈍,請將軍明示!”
秦慕白心忖,本想來個敲山震虎,看來這個趙衝卻不如周老九那樣好唬弄。罷了,我初來乍到的且先不要打草驚蛇。軍府裡的人有沒有跟水鬼勾結暗通,還很難說。萬一我魯莽行事,他們也就都會提防上了。
於是秦慕白巧妙的岔開了話題:“那本將就提醒你一句。越騎是哪營的軍士?”
“啊……將軍恕罪!”趙衝一下就慌了,忙道,“當是八鬼渡出事,事出緊急,末將受了果毅都尉杜成元杜將軍之命,急率軍士前去援救。末將考慮到水鬼們凶凶頑嗜殺,事態又緊急,因此不得已才臨時征調了……將軍的中軍精銳越騎,前往八鬼渡!”
秦慕白輕輕的勾動了一下嘴角:“按我大唐軍律,軍府調動一隊五十人以下人馬出營,須得果毅都尉以上軍官的手令準允;五十人以上,則必須折衝都尉直接批準。而且中軍部隊,除了折衝都尉無人有權調動。這一次你非但是調用了五十騎,還是直接在我中軍抽調的越騎……趙衝,你也是為將之人,在軍營裡呆了不少年了吧,這點規矩也不懂?”
“末將的確有罪,請將軍責罰!”
秦慕白微自笑了一笑:“罷啦!念你也是為了救險應急才犯了軍規,姑且饒你這一次。以後可得把軍法記得牢一點。”
“謝將軍大度寬宥!”趙衝沉聲的應了諾,籲了一口氣暗忖:我道是什麼事,原來還是對我抓了你有些斤斤計較啊!……你都還沒上任呢,你的中軍為了應急調動一下有何妨?分明就是找茬兒教訓我!——咦,這家夥把我叫來究竟是想乾什麼呢,我怎麼越來越迷糊了?
秦慕白打量著一臉狐疑之色的越衝,心裡就想笑。鎮定了神色,他說道:“趙衝,在軍府裡,你直接管轄四百多名兄弟,其位不低其權不小;在襄州地界,你也算是一個人物了。想來,你對襄州的情形應當非常的熟悉,我有些話要問你。”
“請將軍示下!”趙衝心頭一緊,正色答道。
“我初來咋到,便聽說西河漕的水鬼鬨得極凶,殺人越貨藐視王法,罪惡淘天其行當誅。”秦慕白說道,“你身為軍府軍官,維護地方平安是你的職責所在,你可有帶兵追剿過水鬼?”
“有。”趙衝答道,“每年都會有好幾次追剿,平常與水鬼的交鋒也不少。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給他們造成過什麼實質性的打擊,頂多零星的抓幾個人或是殺幾個人就了事了。為了與水鬼較量,軍府還特意打造了‘神魚飛船’、操練了‘白浪水軍’,雖然能在武力上完全壓倒水鬼了,但就是無法將其剿儘殺絕。末將,也甚感慚愧與苦惱!”
“神魚飛船,白浪水軍……唔,聽起來挺不錯的。”秦慕白說道,“那是什麼原因,讓堂堂的天朝將士們,居然收拾不了幾個水鬼草寇呢?”
“將軍有所不知。水鬼們個個奸滑得緊,平常都隱藏得好根本不現形,偶爾在江麵上集結做了一回案後,都能飛速的消失無痕。因為他們都在水上活動,因此就算將他們圍堵住了,通常也頂多是追回貨物。那些人,個個像泥鰍一樣,下了水就沒了蹤跡,根本無從捕撈!”趙衝有些惱火的嚷道。
“是嗎?”秦慕白冷咧的一笑,“你們的撓爪鉤矛不是挺厲害的麼,就沒抓到過一個?若能抓住一兩個活口,撬開他們的嘴,還怕揪不出元凶首惡,還愁不能一舉而殲之?”
“這……”趙衝不經意的輕輕挑起了一絲嘴角,說道,“末將無能,的確沒抓到過活口。”
“幾年,沒抓住過一個活口?”秦慕白質問。
“正是如此。”趙衝的嘴角又微然的挑起,回道,“就算是抓到了,也會被官府衙門莫名其妙的放了去。至於其中原因,末將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得到的結論是,末將抓來的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水鬼。”
秦慕白聽完後心中就在想:看趙衝這副不屑又帶點憤懣的表情,仿佛是對襄州刺史府與襄陽縣衙有些不滿?觀色聽音,這個趙衝仿佛知道一些什麼,但不想跟我直說……他應該是有所顧忌才對。也罷,我不著急,先探一探口風就行了。襄州這塊地麵上,比我想像的要複雜一點,等我搞清了形勢再細下追查不遲。
“軍府裡,神魚飛船與白浪水軍,由誰直接統領?”秦慕白岔開了話題問道。
“正是末將。”趙衝答道,“末將常年負責與清剿水鬼,軍府的左營便是水軍屯營,軍船也都屬末將轄製。那一日案情發生在岸上,末將麾下無騎兵機動力不足,才迫不得已調用了將軍的中軍越騎……”
“唔……明日未時二刻,將你的左營水軍與軍船,一概集結到八鬼渡附近。本將要檢閱。”秦慕白說道。
“末將領命!”趙衝鄭重抱拳應諾。
“沒事了,去吧!”秦慕白說道。
“呃……末將鬥膽,敢問將軍何時到軍府上任?”趙衝問道,“我等一乾同僚,今日在刺史府都沒迎到將軍,於是都回了軍營整頓了三軍將士,一起等盼將軍,為將軍接風洗塵。”
“明日軍船上,自會見麵。賊寇鬨得如此之凶,本將無心筵席飲宴。回去傳話說,接風洗塵之類的俗禮就免了。明日全軍旅帥以上軍官一起到你的神魚飛船上等我便是。”秦慕白說道。
“末將遵命!”趙衝這才拜禮走了。
龐飛走了進來,說道:“恩師,徒兒方才聽你們談話,恩師問得不著邊際,他卻答得小心翼翼,嘴巴十分嚴實。想必這個趙衝是知道許多關於水鬼的內情,卻不願意說出。”
“聰明,有長勁。”秦慕白站起身來,微然一笑道,“他看似跟我說了很多,實則一丁點有意義的話也沒說。隻是我隱約感覺出,他對州縣衙門的官員有些不滿。如今大唐太平盛世的,襄州這個小地方居然鬨水鬼,綠林結派,難度不反常麼?如果沒有衙門或是軍府為他們大開方便之門,這樣的現象怎麼可能屢禁不止?要說他們和水鬼沒有一點勾聯,我是絕對不相信的。”
“徒兒也是這般認為。”龐飛說道,“這些水鬼們居然敢在朗朗乾坤之下公然殺人越貨,然後又逃得杳無蹤跡,這太不尋常太不合理了。畢竟是成群的人、大棕的貨物,就算是人好躲藏好隱蔽,這貨物如何平空消失?”
“說得好,一語中的!”秦慕白撫了撫掌,笑道,“看來你小子也瞅出了一些端倪。要想清剿水鬼,光憑武力直接圍捕,那絕對是揚湯止沸。敵暗我明,我們剿得凶他們就躲著藏著,不出來犯案;隻待我們鬆懈,他們又悄然集結出來犯案。這樣一來,我們總是被動的。要想化被動為主動,就要揪住他們的七寸要害——那就是,那大批的賊贓,他們是如何清銷的?”
龐飛眨巴了幾下眼睛:“看恩師這副智珠在握的情形,仿佛是有了好主意?”
“哈哈!”秦慕白笑道,“看來你在百騎沒白混,查顏觀色的本事練得不錯了。我方才故意讓趙衝回去傳話,說明日閱兵講武,就是為了迷惑他們,混淆視聽。明天一清早,你我二人喬裝打扮,到州城各處轉悠一圈再說。午時過後,再回這裡,準備前往八鬼流閱兵!”
“恩師睿智,果然是什麼都安排好了!”龐飛欣然的拱手道,“跟著恩師,就是能學到好東西!”
“彆老是一口一個恩師的叫。”秦慕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現在也是堂堂的果毅都尉了,該有自己的見解和主張,也該學著獨擋一麵。方才你也見到了,區區的一個校尉趙衝,就如此的難纏老辣,以後在軍府裡你要多加勵練才是!”
“是!”
當晚,困累了的秦慕白便在客棧中睡下,一夜無夢直到清晨,龐飛來敲門將他叫醒。草草的吃了些早點後,又換過了服飾喬裝改扮成商旅主仆人等,秦慕白與龐飛一行五六人,往州城而去。
襄州是個港口城市,往來商旅極為活躍。雖不如長安西市那樣氣勢恢弘奢華富裕,但熱鬨程度卻不輸下幾分。尤其是北城的港市裡,從港裡拖運來的許多貨物直接在這裡交易,異常的繁華。商鋪林立車馬如龍,往來人流絡繹不絕,叫賣聲喧囂一片。
“東家,這襄州的港市還真是熱鬨非凡哪!”龐飛笑道,“您還真是扮什麼像什麼,敢情這商人的舉止神情,都是跟武東家學的吧?”
“廢話多。”秦慕白笑罵,“我這是趁著襄州還沒幾個人認識我,方便明察暗訪。大家都留意一些,見到售賣鹽米的商鋪或是官號,就告訴我。”
龐飛眼前一亮,湊過來低聲道:“恩師,您的意思是不是說……那些賊贓很有可能是通過官辦的糧行或是鹽號來轉賣了?”
“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秦慕白微然一笑,說道,“那麼多的糧鹽,水鬼們還能自己吃了或是沉到了河裡不成?他們要的不是糧鹽,而是錢。但是這麼多的糧鹽,他們要轉運都是不可能,更不提轉賣了。於是乎,將那些賊贓直接轉賣給糧行與鹽號,才是最佳途徑!”
“可是……我大唐的‘糧鐵鹽布’都是官府專賣的呀!”龐飛驚訝的道,“所有的糧行與鹽號,都必須是官府聘用的特許商行,每個州縣都隻能有一家經營。而且,不管是貨源還是銷路,仰或是進價賣價,都由官府厘定,糧行與鹽號隻賺取極其微薄的差價當作盈利。”
秦慕白笑了一笑道:“微薄嗎?我看未必。原本,這天下最賺錢的貨物,就是衣食住行的這些東西,尤其是糧鹽。你想想,普天之下誰不吃糧吃鹽?光說這個襄州城裡,誰若是能獲得官府的糧鹽經營權,那就意味著全州城的人都在替他賺錢。哪怕每人每天隻給他賺一文錢,那也是一筆驚人的數目。因此,一般來說經營糧鹽的商號,多半就是本地首富。比喻說,長安的鄭鳳熾!”
“哦……徒兒明白了!”龐飛恍然大悟的點頭,“官辦的糧行與鹽號,由官府提供官糧官鹽的貨源,因此利潤較低。但如果是水鬼給他們的賊贓……那利潤可就大了!而且這些賊贓與官糧官鹽都是一樣的,根本無從分辨——恩師,如此一分析,還真是極有可能啊!”
秦慕白微自笑了一笑:“我以為你早就想通了呢!”
“呃……”龐飛尷尬的撓了撓頭,紅著臉不好意思的笑道,“我這腦子若是有恩師的這般好使,那也該早就出師了嘛,嘿嘿!”
“少廢話了,帶著兄弟們在港市裡好好轉悠,找到糧行與銀號。未時二刻,我們還要去八鬼渡閱兵,時間緊急!”秦慕白說道。
“好!徒兒帶著兄弟們,馬上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