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說來,在馮宣率雍州行營軍收複陰山南側的河套平原,溫博率河東(晉州)行營軍收複燕山西北麓的雲朔蔚等州,以及李秀率河朔行營軍收複燕山東麓南北及遼東等地之後,在北線的常規軍事行動,差不多就要結束了。
這些區域,農耕基礎都好,千百年來胡漢雜居,不僅大量的漢民在這些地方棲息繁衍,諸夷也較好的融入中原文明之中,以漢民自居,隻是前朝末年之後才從中原割據出去。
對這些地區出兵收複之後,鎮撫兩策並用,想要建立起有效的統治秩序,不會存在太大的難度,多花些心思,就能使之完完全全的融入大梁疆域之中。
不過,除開這些區域,北麵的漠北,西麵的河西、安息、吐蕃等地,都是遼闊的大漠、綠洲、草原或者嚴寒的高原,地域極其遼闊,同時蒙兀殘部及附屬部族、諸羌、土蕃等勢力,又主要逐水草遊牧而生、居無定所,可進可退,進退自如,後續如何對漠北、河西、安息、吐蕃等地區展開軍事行動,將大梁帝國的疆域擴展這些地區去,重新恢複前朝全盛之時的疆域,則是令眾人頭痛之極的難題。
當然,首先還是要解決漠北及蒙兀殘族勢力的問題,而要解決好這個難題,目前還是儘可能的將希望寄托在北逃士族身上。
不對北逃士族進行爭取、招撫,直接派大軍深入大漠進行征討清剿,即便能克服種各困難,取得一些軍事上的勝利,但最好的結果,大概也就是迫使北逃士族與蒙兀殘族一起逃離漠北,往西、往北更遼闊的苦寒之地遷徙。
而就算將蒙兀殘族及北逃士族都從漠北驅逐出去,但漠北草原上的諸多部族就像春季荒原上的雜草,割了又生,且來去如風、桀驁不馴,後續又要如何在這些苦寒之地建立起有效的統治,使之真正成為大梁的疆域?
雖說很難,但參謀府過去這些年還是不斷的派斥候暗探潛入漠北搜集情報,孔熙榮他們前一段時間在晉南對王景榮以及其他俘將的訊問,也進一步細化了對漠北的情報。
前朝末年,為躲避大梁高祖皇帝的打擊、迫害,蕭衣卿率關陝、河洛士族狼狽北逃投附蒙兀人,最初就助蒙兀人在漠北建立師、營等漢州,發展農耕冶煉鑄造等業,使得原本就驍勇善戰的蒙兀騎兵,獲得穩定的糧秣、兵甲、軍械等補給後,戰鬥力獲得極為迅猛的提升,也是在這個基礎之上,先從晉軍手裡奪得燕雲等州,繼而征服遼東諸部,疆域一度廣及萬裡。
南侵後,烏素大石、蕭衣卿推動蒙兀族人南遷——由於這二三十年間節候進入寒紀,漠北越發寒冷,每年都要凍死無數人畜,蒙兀人也迫切渴望南遷,第一批南遷的蒙兀人,以南院所轄的十三翼部族為主,北逃士族則主要還留在漠北。
雖然最初逃往漠北依附於蒙兀人的北逃士族子弟及家眷,在逃亡過程中經曆慘烈的傷亡,最終活下來的人數不足萬人,但三十多年過去,通過從燕雲、遼東招募人手以及在烏素大石的推動下,與漠北諸部族通婚,人口已經繁衍發展到四萬餘眾。
相比較蒙兀北部直轄部族五十餘萬部族人丁,北逃士族男女老少加起來才四萬餘眾,看上去還有些渺小。
不過,這四萬餘人築城而居,依舊著漢人衣冠,沒有胡化,又由於蕭衣卿的功勞,組織力以及內部凝聚力都極強。
他們要是能接受招撫、歸附大梁,就能像兩顆釘子一般,牢牢的紮在漠北最為核心的師營兩州,而且還將繼續在漠北繁衍子孫後代,從而將漠北徹底變成漢人衣冠之地。
有北逃士族相助,再派大軍北征,糧食等大宗物資補給就將變得相對簡單得多,甚至僅需要派遣兩三萬精騎及一定規模的炮兵部隊北進,就能較為輕易解決漠北的隱患。
不能招撫北逃士族,沒有北逃士族相助,想要解決漠北問題,則要困難許多,甚至可能三五年內,都難以著手去解決這個問題。
而隻要漠北不成問題,徹底並入大梁的疆域,則能為接下來將西域納入大梁疆域打下堅實的基礎。
流雲觀大殿之中,韓謙與王珺、趙庭兒席地而坐,也請王景榮、呂輕俠、周元、姚惜水坐在前麵的長案後說話;雲樸子、李知誥、韓道銘、田城等人分坐兩側。
韓謙毫不遮掩的將他的意圖徐徐道出:
“前朝全盛之時,南至羅伏州,北至玄闕州、西及安息、東臨遼東,疆域逾五千萬平方裡,然而到中葉,漠北、西域相繼陷落強藩之手,中原也是藩鎮割據地方,早就不複盛唐之氣勢,之後經濟民生一再凋零,終致食不裹腹、衣不遮體的流民暴起、席卷天下——即便高祖皇帝沒有趁勢崛起,前朝覆滅也已經是覆水難收。雖說舊恨難斷,但諸位即便不顧山河破碎,卻真就忍心看師營二州四萬餘前朝遺族,淪為域外的孤魂野鬼?除了知誥外,姚惜水你也是李氏子弟、前朝貴胄、魯王府遺族,難不成都不想有朝一日能向天下人正姓名、示名份?”
能否招撫北逃士族,王景榮自然是相當關鍵的一個角色,但除了王景榮、李知誥之外,姚惜水除了身為魯王之女,同時她的母親也是出身北逃士族的三姓之一。
現在的情況,說白了就是要給北逃士族一個接受招撫的台階可下,同時還要籍此消除北逃士族的戒心與防備。
韓謙原本想著孔熙榮他們能在晉南生擒蕭衣卿、蕭思慶叔侄二人,從這叔侄二人身上做些文章,卻沒想到蕭思慶戰死後,蕭衣卿亦為烏素大石殉死。
那他隻能將招撫北逃士族的希望,寄托在姚惜水與王景榮兩人的身上。
王景榮有些迫不及待的便要上前跪伏稱臣,以示效命,卻見李知誥、呂輕俠、周元等人將目光都看向姚惜水,也是微微一怔,才省得這一刻姚惜水或許比他更不容替代。
即便蕭衣卿、蕭思慶叔侄已死,但被俘的蒙軍將吏之中,除了他之外,洛陽不是沒有其他的選擇,但相比較而言,姚惜水有李知誥替她求情,分量卻是要比他更重。
姚惜水癡癡的坐在案後,內心百味陳雜,過了良久,恍然驚覺大殿之內因她而徹底沉寂下來,提起陋布裙幅,移步到大殿之中,跪伏下來,第一次在韓謙麵前低下她的頭顱,說道:“謝君上予惜水戴罪立功之機……”
“秘司從晚紅樓弟子裡挑選了一些人手,王轍會安排你們先去延州見馮宣,之後再潛往漠北,我與知誥在洛陽等候你們的捷訊。”韓謙說道。
河東行營軍、河朔行營軍後續還要收複晉北及河朔、遼東等地,作戰任務看上去不再艱巨,但卻繁多。
針對蒙兀北院在漠北的殘留勢力,前期的軍事打擊行動,主要交由雍州(關中)行營軍負責;姚惜水、王景榮他們也將向馮宣直接彙報,所以叫他們先去渭北延州見馮宣。
天下大勢已定,韓謙卻也不怕姚惜水、王景榮潛往漠北,會虎歸山林,不聽使喚。
除了一些晚紅樓經過規訓的年輕弟子外,韓謙還額外同意王景榮可以從這次受俘的灌江樓弟子以及北逃士族將吏裡挑選一些合用的人手,說服後一起北上。
韓謙並不擔心這些人會反噬一口。
即便這些人不能用,也無非是將解決漠北的問題往後拖延,卻並不會影響到他統一中原的大局與進程。
“惜水定不會再叫君上失望。”姚惜水伏身說道,這一刻她都難以相信自己會說出這樣話來。
“你起身坐回去說話吧,”韓謙想到這些年來姚惜水種種劣跡,也不願意數落她什麼,反而勸慰她道,“糾纏於前仇舊恨,沒有太大的意義。北逃士族,投附逆虜,助紂為虐,看似為報國仇家恨,但燕雲、河朔、三晉、河淮、關中等地,哪一塊土地不是大唐的故土在遭受到蹂躪、踐踏?又有哪一個流離失所及死於戰亂、饑饉的子民,不是大唐的遺族、遺民?即便國號更變,但大梁之疆域,就不是大唐之故土了?大梁之子民,就不是大唐的遺族、遺民了?你我之衣冠,就不是漢人之衣冠了?當然,舊事皆揭過,我也會在你們北上之前,頒下秘詔,赦免北逃士族附逆之罪,而漠北草原之上,有部族願為大梁子民者,你們也應儘一切可能爭取……”
而韓謙到流雲觀來,著曹哲、司馬德二人陪駕,談論這些原本可以說是絕密的事情,也不避著他們。
特彆是曹哲,韓謙還是希望他看到洛陽解決前朝一係列遺留問題所采取的寬柔政策,希望他能籍此更有力的去說服王邕、景瓊文及其父曹乾,爭取能和平解決川蜀的問題。
韓謙此時也不吝嗇直接給出承諾:
“待惜水與王公傳回捷訊,前朝遺族重歸中原,知誥將代表前朝遺族受封唐國公,永襲其爵;我已著周憚在洛陽城擇上佳良地修建蜀國公府,以待王邕兄來洛陽與我再敘故舊。”
曹哲此時隻能說將這些話帶回成都府,他不能,也沒有資格給出什麼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