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旬,洛陽城裡都已有些微的寒意了,草葉開始凋零,一陣風吹過,便有黃葉吹落。
田衛業軒昂顧首的站在殿中,眸光收斂的虎目,鎮定自若的打量著殿中的諸人,沒有太多身為階下囚的自覺,也饒有興致的瞥眼看著懸掛在大殿西壁之上的作戰地圖。
韓謙穿著朱紅蟒袍,坐在淩雲閣的禦案之後,也打量著田衛業,中等身量,沒有太多的勇武之姿,要不是他刻意保留著自以為是的尊嚴,就相貌而言,可以說相當普通了。
然而這麼一個人,當初在晉潞王石承源身邊任侍衛武官時並不起眼,之後還是因為其妹田氏為晉潞王納為妃嬪,才飛黃騰達得任潞州司馬、兵馬使以及潞州刺史等職,甚至一度還因為裙帶關係而受其他晉軍將領的輕視。
潞王趕往太原府爭位,留田衛業守潞州。
田衛業真正成名之仗,還是在朱裕率十萬梁軍精銳的圍攻之下,死死守住潞州城逾一年之久,始終沒有叫梁軍殺入城中。
因為城中糧儘,田衛業率部獻潞州城投降蒙兀人。
潞王石承源因此悖然大怒,將貴妃田氏與田衛業當時遷入太原的妻兒老母以及田氏親族近三百口,推到太原城門前斬首曝屍。
這也最終導致田衛業第一個率部殺入太原城,並最終將潞王石承源及子女、嬪妃趕到晉宮之中,一把火悉數燒死,徹底葬送掉晉國短短二十年間所建立的基業。
之後田衛業更是甘當蒙兀人的爪牙,一路攻占晉、蒲、延、麟等州,最終也是他率部攻陷雍州城,可以說是為蒙兀人的南侵立下汗馬功勞。
戰場勝敗乃常有之人,諸將臣在這樣的世道都煉就一副鐵血心腸,對戰場之上的殘酷、血腥乃至成千上萬人的死亡,也都看得極淡。
即便田衛業甘為蒙兀人驅用,死在田衛業手下的梁軍將卒絕不是一個小數字,但即便顧騫、荊浩、韓元齊等人也都不主張對田衛業施以極刑,甚至主張招降田衛業。
這是尊重他在戰場之上表現出來的強悍實力。
大梁不缺名臣宿將,即便招降田衛業,韓謙也不清楚他身為孤家寡人一個,心裡對大梁真能有幾分效忠之心,不可能再用他執掌軍政。
不過,韓謙考慮到田衛業即便在攻陷太原府之後血腥屠殺石承源,在晉國卻還能獲得普通的同情及認可,田衛業能歸降過來,還是能削弱晉地軍民的抵抗意誌。
從梁太祖朱溫發跡於河淮以來,梁晉兩軍在禹河南北兩岸殺伐近四十年,戰爭的烈度要超過梁楚,更要遠遠超過梁蜀。
梁晉兩地的軍民,也可以說是世仇。
這使得陳元臣所部兵馬,試圖往人口較為密集的太行山南麓山地滲透時,受到相當強的抵製,目前效果並不理想——這已經不是這些山區鄉豪世族勢力較強能說明的。
田衛業以及他手下的俘兵,主要來自太嶽山東麓、太行山南麓北坡、太行山西麓以及上黨盆地等整個晉南、晉中地區。
溫博將降卒編入先登營,驅之附城死戰,是出於戰術上的考慮,以便能有效減少本部精銳的傷亡。
韓謙沒有反對他的這個決定,但私下寫信給溫博,希望他能對這些降卒寬嚴相濟,特彆是經曆三次衝鋒陷陣之後的降卒,應給予精銳戰兵的待遇,甚至對那些有強烈歸鄉意願的有功降卒,都應給以盤纏放走。
韓謙這麼做,是出於戰略層麵的考慮。
唯有效削減晉南、晉中等地的軍民抵抗意誌之後,才能將滲透、遊擊作戰,用於太嶽山、太行山南麓山區,為後續削弱、驅逐蒙兀人在這一地區的統治做好前期準備。
滲透作戰的作用不容忽視,除這次從軹關陘出兵北伐,特彆是戰事初期拖延敵援進入垣曲,除了大雪之外,前期進入曆山、王屋山紮根的兵馬,攻不可沒。
對田衛業的招降,馮繚、顧騫他們主張授其從三品武散官歸德將軍之銜,賜宅院,先將他在洛陽城養起來,但為表示對晉軍降將的重視,韓謙特地在淩雲閣召見他。
隻是看他這般模樣,韓謙意興闌珊的說了幾句話寬慰的話,就許他告退。
“田衛業對這副作戰地圖,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興趣啊。”看著田衛業在侍衛的“護送”下離開,馮繚轉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作戰地圖,頗為感慨的說道。
眼下真正叫韓謙頭痛的,還是北伐軹關陘第二階段的戰事要如何去推進。
他這次直接在淩雲閣召見田衛業,也有意將參謀府後續的一些作戰方案,在這幅作戰地圖上體現出來,以試探田衛業的反應。
要說目前對雙方兵馬及戰力有極清醒認識的,田衛業絕對要算數人之列。
看到這幅作戰地圖之後,田衛業神色間的微妙反應,都能直觀反應出他對兩軍後續戰事勝負的預判。
然而田衛業的表現,比眾人想象中要鎮定得多,又或者說田衛業故意想體現他身為降將卻不亢不卑的尊嚴,令眾人沒有太大的收獲。
韓謙托腮看著西壁地圖,陷入沉思。
烏素大石在汾水河穀集結逾十二萬精銳兵馬,其中包括蒙兀本族五萬精銳騎兵,戰鬥力不容小窺。
除了早年蒙兀在燕雲、渤海發展冶煉工造,這些年將南院遷往太原府,工造規模及水平都有長足的進步,其嫡係兵馬即便沒有簧臂式戰弩等利器,但整體裝備水平並不低。
在地形相對開闊、利於步騎協同作戰的汾水河穀之中,倘若是兵馬規模相當,大梁兵馬裝備有最新的簧臂式戰械,但所能發揮的優勢也相當有限。
更何況雙方兵力這麼懸殊。
大梁將此時在絳縣、安邑南部以及垣曲境內的兵馬都算上,目前也僅有六萬五千餘卒。
然而,除了出王屋山北坡與敵軍在汾水中遊東南岸河穀進行會戰,韓謙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
首先他不能從王屋山北坡撤兵。
那樣的話,烏素大石集結如此規模的大軍,即便畏於深峽大穀作戰不利,不會直接從北麵進入軹關陘,奪回垣曲,也極可能會在入冬後,渡過禹河、渭水,與王元逵所部會合,進攻華州、潼關。
而他不從王屋山北坡撤兵,但想著與烏素大石統領的兵馬在王屋山北麓、絳縣境內對峙不進行會戰也不是善策。
拖到寒冬時節,他們在東翼防禦空虛,易為東梁軍所趁——他們這次直接進攻蒙兀人控製的核心地域,展示出如此強的戰鬥力與作戰意誌,朱讓、徐明珍他們怎麼也應該會發狠拚一把。
而今年大梁兵馬從軹關陘直接北上,欲直取汾水河穀的消息,此時也應該傳到蜀楚——這一戰是大梁實力與信心的體現,迄今為止殲滅敵軍將近四萬,還差不多全殲田衛業一度橫掃河東的潞州精兵,已足以徹底逆轉楚蜀對河洛局勢的看法。
這樣的消息傳到蜀楚,必然會引起沈漾、楊恩、杜崇韜以及王邕、曹乾、景瓊文等一乾人等極其複雜的心理變化。
倘若王屋山北麓的對峙拖延下去,蜀楚眾人的心理變化,就會有可能逐步演變為蜀楚與大梁的關係發生實質性的微妙轉變。
還要打,但關鍵是怎麼打?
“趙慈、盧澤兩部騎兵現在已經到哪裡了?”韓謙突然問道。
“今日午時剛傳來新的消息,兩部騎兵前後腳到汝陽、嵩陽了,兩天後能到洛陽。”殷鵬說道。
為接下來的會戰,韓謙將趙慈、盧澤兩部騎兵從成州千裡迢迢調回洛陽,如此一來,會同已經北上的朱貞、曹霸所部,他們在王屋山北坡總計將有一萬兩千餘精銳騎兵可用。
除了李秀還率一部騎兵駐守陳州外,這一萬兩千餘精銳騎兵,差不多是大梁這幾年來砸鍋賣鐵建設騎兵部隊的成果了——實際也用不著砸鍋賣鐵,每年從鬆藩、祁山引進數千匹優良戰馬,戰馬數量已經充足,但精擅騎射的將卒還是不足。
而大梁之前的作戰區域,也限製騎兵的發揮,前期的兵備擴充以重甲步兵為主,等到真正要大用騎兵之時,卻是恨少。
在開闊的汾水河穀進行會戰,梁軍以步戰旅為主力,無畏敵騎從正麵進攻,但在運動作戰時,還是需要有精銳騎兵掩護側翼。
當然,為克服騎兵不足的缺陷,兩翼會部署更多裝載弩械的輕便戰車。
眼前更為關鍵的,還是要動員、征調更多的兵馬北上作戰。
…………
…………
進入十月,汾水河穀裡流淌的溪河已結薄冰,葉草枯黃,王屋山北麓的山嶺滿眼望去,已枝疏葉稀,天地籠罩上暗黃的色調。
成千上萬的兵馬從王屋山北麓的壁壘、峽穀殺出,仿佛青黑色的洪水,在開闊的河穀平原上靜靜的流淌著。
而在此之前,已有四百多艘洛陽|水軍的戰船,從潼關北側沿著禹河的大河灣往北拐進。
在襄山的東北麓,有一座前朝時修建的渡橋橫亙在禹河之上,連接這處自秦漢以降就名聞天下的蒲津渡口。這座渡橋,乃是用粗如手臂的鐵索連接浮舟而成,兩岸共用四樽重十萬斤的鐵牛牽引。
雖然每樽鐵牛乃是分部位逐段澆鑄,最後合為一體,但也堪稱當世之最;每樽鐵牛還用七根鐵柱作樁。
蒲津渡以東二十裡外的蒲州城,作為關中的側門,有河東、河朔陸道入關中第一鎖鑰之謂,與南側的潼關並稱關中要津。
洛陽|水軍此時自然沒有進攻蒲州城的能力,即便是逆流而上,靠近蒲津橋時,也是頂著守橋蒙軍的箭石,冒險將戰船懸停在湍急之中,再以將卒用巨斧將鐵索一點點的斫斷,將渡橋破壞掉,打開繼續溯流而上通道,直至進入汾水河。
蕭衣卿陪同烏素大石站在絳縣北側的紫金山之巔,蹙著眉頭看向二十裡外的汾水河灣之中舟楫如林。
“韓謙當真以為勝利已經他的囊中之物了嗎?”烏素大石低沉的聲音,帶有一絲壓製不住的憤怒。
河淮境內的溪河,差不多到十一月中下旬才會陸續冰封,但禹河以北的河東、河朔等地,則要更早一些,甚至北地寒流突如其來,十月底汾水就冰封起來,也是近五六十年來極為常見之事。
洛陽|水軍在這時候迂回數百裡水路,進入曲沃縣西側的汾水大灣口之中,這意味著這個冬季梁軍主力不能打通從絳縣、曲沃、聞喜抵近汾水東南岸的通道,洛陽|水軍就將極可能全軍覆滅汾水之中。
眼前這一切,也體現出梁軍進行會戰並奪取最後勝利的決心跟信心。
韓謙是不是膨脹到狂妄自大,蕭衣卿不是很清楚,但他能明顯感受到身旁諸將臉色皆陰沉下來,又或者眼瞳裡或多或少藏有一些憂色。
這在會戰即將展開之時,絕非好的現象。
蕭衣卿卻無法為之說什麼,垣曲的失守以及田衛業被俘、其部被殲滅,已經是籠罩在眾人心頭難以揭去的陰影。
然而,這一切並非是他之前沒有預料與擔憂。
他甚至很早就建議將蒲州、河津的兵馬,都換成更擅長城寨防守的步卒,於絳縣、安邑以南的深峽大穀之中多築壁壘以守之。
但是,無論是燕雲漢軍,還是渤海國的附軍,都不得北院的信任,王元逵、王孝先、田衛業等人賄賂北逃仕族以謀關中、河東諸地的謠言也在北院貴族之中肆意傳播。
即便烏素大石最終堅持封授王元逵、王孝先為渭南、鳳翔節度使,但他希望多征驀晉地兵卒,調燕雲漢軍入河津受田衛業節製指揮,以加強軹關陘防禦的命令,最終也是被北院叫停。
北院堅持要求河津、蒲州的駐軍,必須要有一半乃是蒙兀本族精銳騎兵。
這使得去年底梁軍渡河北攻垣曲,先是蕭思慶等人擔心騎兵進山作戰不利,沒能堅決的抵擋住梁軍小股兵馬的襲擾,派援兵進入垣曲與田衛業會合,最終在垣曲北麵的隘道被堵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垣曲城被圍困長達七個月之後最終被攻陷。
垣曲被殘滅的兩萬多兵馬,乃是晉地歸附最為精銳的一支戰力,在田衛業的率領下,先守潞州城,令梁帝朱裕折兵而光,後陷太原城,葬送晉國最後的基業,繼而克延麟雍桐諸州。
田衛業被俘,其部主力被殲滅,就剩萬餘殘兵守安邑等城,對諸將卒的士氣打擊怎麼可能不重?
任何一支兵馬超過萬人規模,便會給人無邊無際之感,何況雙方在汾水東南的河穀之中,投入的兵力總規模將超過二十萬。
即便洛陽|水軍不闖過重重封鎖,進入汾水河穀,隻要韓謙決意發起會戰,就注定是一場不死不休的決殺。
畢竟絳縣南部出軹關陘的隘穀,口子僅有兩三百步。
這麼寬的口子,對萬餘人規模的軍隊來說,是足夠用來進出的,但對於至少有八九萬人進入汾水河穀作戰的梁軍而言,一旦戰事失利,這麼多人馬,想要短時間內從這麼窄的口子撤入王屋山北麓峰嶺之中,極容易形成致命的混亂。
蕭衣卿原以為韓謙考慮到這層因素,考慮到他們在北麵集結優勢兵力,不敢倉促會戰,會選擇跟他們對峙。
現在看來,他還是小看了韓謙與梁軍的決心跟信心……
…………
…………
“我僅僅是負責給你送援兵過來,順便幫你鼓舞一下士氣,但這仗要怎麼打,還是你與前鋒諸將說得算……”
韓謙披猩紅色大氅,抵擋十月上旬就予人割麵之感的風寒,勒馬停在一座山頭,眺望汾水河穀之中蒼茫景色,跟溫博說道。
除了馮璋、何柳鋒、竇榮、董泰四支整編步戰旅外,另外四萬援兵都是這兩年從逃難進豫西、南陽的豫東流民中征調精壯,編入八支預備役旅之後趕赴過來。
這四萬援兵勉強接受過為期四個月的編訓,戰鬥力自然遠遠及不上主力步戰旅,但這已經是目前情勢下,往垣曲前線增援兵馬的極限了。
畢竟蜀楚兩國遵守和議,這個冬季沒有異常,但東西兩翼卻還要留下足夠的兵馬,去抵擋住關中蒙軍及東梁軍的攻勢。
當然,他下令洛陽|水軍突破蒙軍的重重封鎖,提前殺入汾水於曲沃、聞喜兩縣北部的河灣之中,看似預備用來封堵潰敵的退路、儘可能的爭取這一次會戰獲得最豐碩迷人的戰果。
但實際上,韓謙這是為會戰遭到不利時所做的部署。
一旦戰事失利,進入汾水河穀腹地作戰的兵馬,很難從狹小的穀口南撤,到時候還能一路殺到汾水河南岸,與水軍會合後且戰且退,能從襄山西麓撤到潼關北側,不至於戰事失利,主力會被儘數圍殲於汾水河穀之中。
因此這次會戰必須要在汾水冰封之前分出勝負來。
韓謙親臨前陣督戰,但還是將戰場的指揮權交給溫博及郭卻等將。
實際上雙方進入戰場的兵馬超過二十萬,戰場範圍覆蓋近百裡。
無論是誰,他、溫博,還是敵軍的將帥,都很難全局掌控戰事的進程。
前期能照計劃,順利的將諸部兵馬投入戰鬥的預定地點,就已經相當了不得,而等會戰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候,更多還是依賴跟考驗各級指戰將領、武官的指揮能力。
這一仗倘若能打贏,大梁將奠定驅逐胡虜、定鼎中原的根基,而倘若失敗,近三年來的經營將毀於一旦,甚至形勢可能還要更惡劣。
韓謙再好的心性,也沒有辦法留在洛陽安靜的等待這一仗的最終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