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惜水、葉非影坐馬車離開,隨著轔轔碾壓殘破石板的車轍聲遠去,殘院又陷入磣人的寂靜之中。
“她們似乎對我們也很是戒備呢,”蓬頭垢麵的乞丐一直與其他貼身護衛站在黑暗裡默默關注剛才的一番對話,他這時候才從黑暗裡走出來說道,“先生為何不將梁帝朱裕在河津一戰身中數箭、而射中朱裕的箭頭又都是專門塗抹毒液的這事告訴她們?”
“恰如你所說,她們戒備頗深,說了也不信,那說了有何益?”亭中人攏著鬥篷,眺望暗深的夜色,說道,“再說了,朱裕身邊的禦醫還是有些真能耐的,朱裕要不是這數月奔走不休、片刻不得停歇,這些箭創毒傷怕是早就治愈了。而之前,我們既然都沒有料到朱裕他會從棠邑借道返回蔡州,那現在他是不是真正毒入肺腑、病入膏肓,還是裝出來麻痹我們,都還是未知數呢……”
“李知誥不敢與趙孟吉、王孝先謀蜀,棠邑的商路便切不斷,還真有可能會成為我們的大麻煩呢,”乞丐說道,“韓謙這麼一個人物橫空出世,還真叫人意外呢,再過兩年,江淮川蜀黔中南詔等地的大宗商貨貿易及運輸,都要落入他的控製之下了吧?而恐怕楚國君臣還沒有幾人能真正認識棠邑一地,實際已經暗中掌握楚國近一半能夠征用、調度的錢糧吧?不過,要沒有這麼一個人物,先生大概也會覺得很寂寞吧?”
“我沒有你想象的這麼自負,論及治世之才,我是不及此子的,但即便如此又有何懼?”亭中人笑道,“我與你父王君臣相知、相得,此子在楚國卻人人猜忌。目前即便他已經暗中掌握楚國近一半可用之錢糧,卻又是那樣的脆弱,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岔子,淮西便是四出無險可守之地。即便李知誥不敢謀蜀,但隻要在恰當的時機楚廷驟然生變,江淮再生變亂,淮西四周處處皆敵,布鐵鹽煤無法再出敘州、淮西,他又能做得了什麼?想朱裕也是一代人傑,還不是叫魏州搞得精疲力竭,難以收拾殘局?”
“先生已經想好叫楚廷生變的策謀了?”乞丐問道。
“雖然我與呂輕俠二十多年未見,但我太熟悉她了,也不管多少年過去,她骨子裡的東西卻怎麼都不會變化。我這次過來,也隻是挑選一個到時候能確切為蒙兀所用的棋子而已。”亭中人說道。
“先生已經相中哪枚棋子了?”乞丐問道。
“還要再挑一挑,畢竟時機到了卻關河相隔,但凡有一絲猶豫便計謀不售,便有可能會叫韓謙此人抓住一切機會,不能不小心再小心,不能不謹慎再謹慎啊。”亭中人說道。
“也確實如此,這個人確要好好挑上一挑。”乞丐感慨說道。
“我們走吧……”亭中人說道。
“我們不在這裡留宿一夜,姚惜水怎麼都不會泄漏我們行蹤的吧?”乞丐問道。
“不要相信任何人,既然我們的行蹤已經不再是絕密,便要及時換個地方。”亭中人說道。
…………
…………
金陵下今年第一場雪時,已是十一月初旬,李知誥在梁州上書,建議梁楚和議之事,並奏請在襄北有選擇的推行新政,欲進入延佑八年,便先行在隨郢襄鄧等州清丈田畝,將丁賦攤入田畝之中合並征收夏秋糧,以此解決養軍之資不足的問題。
此時已經延佑七年末了,敘州推行田稅新製已經過去十年,其巨大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
除了能簡易夏秋糧的征收外,攤丁入田的田稅新製,還能最大限度的壓製地方鄉豪大戶及世家宗閥勢力通過隱匿田畝、丁戶,偷逃稅賦,從而增加州縣的賦稅收入。
限製地方鄉豪大戶及世家宗閥勢力,將稅賦轉移到已經自耕農或佃農頭上,能改善底層貧民的生存狀況,增加地方抵抗災害的能力,不再稍有旱澇便饑民盈野。
攤丁入畝後,逃戶及藏匿丁口就不再必要,從而能充實州縣的民戶;也能限製奴婢買賣,同時也就能極大增加地方兵役及工造等事所能征用的青壯男丁。
前兩年,各家或許考慮到地方勢力的阻撓,不敢輕易強推新政,但棠邑珠玉在前,也深切感受到棠邑所帶來的壓力,不僅襄北、淮東想著要效仿外,楊致堂、沈漾,乃至黃化、陳凡等人都有意在江東、江西以及湖南等推行此政,以解決禁軍及侍衛親軍日益龐大的軍資開銷問題。
當然了,淮東、襄北推行此政,會極大增強藩鎮勢力,沈漾、楊致堂、楊恩、黃化等人在江東、江西、浙東等地推行此政,也增強中樞國帑歲入,使侍衛親軍的進一步擴編成為事實。
隻不過,有心做是一回事,有沒有能力做,則是另外一回事。
除了要克服地方勢力的阻撓外,在短短兩三年間要將江東、江西、浙東、湖南、荊襄等地高達上億畝的田地進行準確的丈量,地方上需要一大批精擅丈量及算學的胥吏,還要監督他們不被地方勢力買通後弄虛作假。
大楚雖循舊製,也有科舉取士之製,但每三年一次的科舉取士,僅僅是象征性的錄用數人而已,絕大多數的官吏任命都是地方推舉或恩蔭選材。
沈漾任相之後,極力推動國子監發展,但還是抵擋不住傳統勢力的強大,國子監入學還是需要與資蔭(即父祖官爵)直接掛鉤,僅僅是恩蔭選材的延伸,目前僅招收六品以上的官僚子弟五百餘眾入學,而教授的科目也僅限於儒家經典,律學、算學被排斥在外,更不要說被當世視為賤術的匠學了。
而地方上的府學、州學,目前暫時更無從談起。
新政之事通過廷議之後,目前還是隻能有針對性的選擇個彆州縣先搞試點。
沈漾另請旨在國子監增設四門館,專招七品官員及庶民子弟以授算學、律學等雜科,推舉秦問出任博士祭酒,年後打算先從京畿招募有私學底子的寒門庶民子弟五百人,以便為將來的新政推廣培養人才。
梁使郭端鐸談妥和議之事啟程北歸,已經是十一月底,江淮也是銀裝素裹、千裡冰封。
雖然這樣的時節,蒙兀人的騎兵能夠肆無忌憚的在河淮及渭水平原上馳聘,但滴水成冰的寒冬,攻城變得更加不便。
關中的雍州、華州以及河淮之間的許汝陳宋等州以及汴京城,在這個冬季至少不虞有失陷之憂。
裕溪河之中,除了十數艘清淤挖泥船外,還上千人規模的民夫繼續拓寬河道;兩岸延伸出去的溝渠也越來越密集,地勢較高處,隨處可見大型的龍骨水車架在溝渠之間。
水澆地、與旱地的收成差距極大,兩名青壯勞力耕種十五畝水澆地,雖然會更辛苦一些,但收成卻要比旱田高出一倍還不止。
淮西的輪作、套種等農耕技術也日益普及,鐵質農具也已成為普通農戶的必備品,郭端鐸一路看過去,僅裕溪河兩岸就有大量民戶,已經有多餘的糧食及精力去飼養家禽與牲畜;田地作物的品種也豐富許多。
雖然當世主要還停留在農耕時代,普通民戶即便戶均糧食產量能提高一倍,生存條件也無法變得多寬裕、輕鬆,但不再受饑饉之害,不再麵黃肌瘦,得病還有條件進行最基本的醫治,或送子弟讀兩年的初級學堂,不至於大字不識一個,辛勤積攢十數年還有可能建磚瓦房,還能養些家禽或一兩頭豬羊改善一下飲食結構,則足稱盛世了。
韓謙較為繁忙,郭端鐸在韓建吉及韓道昌長女婿胡遏的陪同下,在曆陽就見了韓謙一麵,之後主要還是與馮繚、王轍具體溝通後續緩助的細節問題。
為限製蒙兀騎兵在河淮平原上肆無忌憚的馳騁襲擾,郭端鐸提出年前新一批的支借軍械裡要增加三千具精鋼大弩。
梁軍一度擁有五六萬人規模的騎兵部隊,是曾令周邊蜀楚晉三國恐懼的存在,但這兩年戰亂,損失太過慘烈,戰馬數量下降到三萬匹,騎兵將卒下降到兩萬人,還大多數都陷在關中。
目前河淮梁軍僅有一萬匹戰馬,編六千將卒,已經難在城塞之外與蒙兀騎兵正麵抗衡了。
步卒的機動性,是遠不能跟騎兵比機動性的,而近身肉搏,與居高臨下砍殺的騎兵相比,劣勢還是太大。
梁帝朱裕要避免手裡的精銳過度消耗,一直都千方百計的提高軍中強弓勁弩的配比,達到敵騎近身之際就能有限殺傷、壓製的目的。
棠邑相繼在東湖、淮陽以及新收複的壽春設立兵甲軍械工場,年後還要在壽春新增一座戰船修造工場,兵甲戰械以及戰船的生產能力能提高一大截。
另外,目前縮減軍資開銷,淮西馬步軍及水軍現役將卒目前控製在五萬人左右。
不過,韓謙要求工造司兩年內照十萬精銳兵卒的標準,完成兵甲、戰械的儲備,再加上還要供給蜀軍及鄭氏一部分兵甲戰械,能騰出來增援梁軍的生產能力,就變得有限。
反複琢磨之後,韓謙最後還是決定先從現存的棠邑軍儲備裡調兩千具大弩給河淮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