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潛渡過穀水河之後,便一直留在李知誥的身邊,觀望事態的發展。
李知誥的牙帳設在城西大營,次日午時得鄧泰派人來報,說稍前一些時候,緊閉半年之久的羅山城,放下東城吊橋,有數人從棠邑軍進駐的城東大營進入羅山城裡。
張潛、徐靖、姚惜水等人隨李知誥匆匆趕到鄧泰為主將的城北大營。
城北大營用竹木建造的望樓又高又窄,人站到高逾六丈的望樓,能清晰的看到羅山東城門內外的情形。
他們趕到城北大營,登上竹木搭建的望樓時,東城門的吊橋已經收了起來,也不清楚韓謙到底派誰進入羅山城,與溫博、曹霸、薛川等敵將談判。
雖然周元也找匠師,仿照敘州磨製銅望鏡,但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效果總是不夠理想,並不能有效增加視野。
李知誥他們登上望樓看了半天,都沒有看出城中有什麼異常,隻能先到鄧泰的大帳裡等候著。
差不多等到黃昏時分,日頭西斜,李知誥都打算先回城西大營,守在望樓裡的哨探趕過來稟報,說羅山城裡有十數人往北城門這邊走過來,看北城門樓的守軍有正準備吊籃,似乎要用吊籃將人放出北城門。
他們在城外的動靜,被羅山守軍看得一清二楚,他們卻也不知道城內的動靜,也真是夠叫人鬱悶的。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十數甲卒將郭榮以及原蕩寇侯溫占玉以及溫博手下的主簿官顧鼎元等人帶入大帳之中,來見李知誥、張潛等人。
天佑帝南征北戰,作為溫暮橋的長子溫占玉也立下赫赫戰功,受封蕩寇侯,但他在戰場上手腳都留下殘疾,大楚開國之後就沒有擔任具體的官職,卻是其子溫淵乃是溫博牙軍將領之一,也是溫氏第三代子弟裡的翹楚人物。
李知誥早年就認得溫占玉的,徐靖等人也能從溫占玉略顯狹窄的臉頰及顴骨高隆的眉眼,認得他的相貌與溫暮橋、溫博有幾分相肖,再看他手腳殘疾,自然都不難猜到他的身份。
不過,他們早就知道溫占玉之前並不在羅山城裡,看到溫占玉在此時現身,無疑坐實溫氏族人確實是被韓謙派人從徐州劫到棠邑,並已經與韓謙談妥條件,才有機會午時與郭榮一起進入羅山城見溫博。
這一刻大帳之內,氣氛壓抑得仿佛下一刻便會有雷霆暴雨降臨。
張潛的心臟提到嗓子眼,他就擔心李知誥按捺不住,當場翻臉,叫人將郭榮、溫占玉扣押起來,甚至直接推出帳前斬首示意,那形勢真就混成一團漿糊了。
李知誥放下手裡的卷宗,臉色陰沉,仿佛烏雲籠罩,他沒有理會溫占玉及顧鼎元,布滿陰翳的眼瞳死死盯住郭榮,極力遏製內心的憤怒,問道:“這麼說來,黔陽侯已經跟溫家談妥條件嘍?”
郭榮看大帳之內諸將皆虎視眈眈,恨不得將他剝皮給活吞了,卻毫無懼意,走近過來,朝李知誥拱拱手說道:
“溫博、薛霸等將,痛恨安寧宮及徐明珍殘毒先帝篡位之惡行,但奈何親族為賊後脅裹為質,受脅迫不得已為虎作倀,此時也是深感罪孽深重,欲率羅山守軍重歸大楚,效力朝廷。不過,不管怎麼說,張大人與新津侯在此,此事怎麼也要知會張大人與新津侯一聲,擬定一個初步的條陳,再進奏朝廷更為妥當。”
看李知誥、鄧泰等人臉上陰雲密布,張潛站出來打圓場,朝溫占玉及顧鼎元二人拱手問道:“卻不知羅山守軍,要怎樣才願意真正的歸順朝廷,而非有意拖延時間?”
張潛說是問羅山守軍有什麼條件,實際還是問韓謙與溫家到底已經談妥了什麼條件。
郭榮哂然一笑,直接代溫占玉、顧鼎元回答說道:
“黔陽侯半個月前上疏朝廷便已經說得很明確,朝堂諸公既然決定聯蜀伐梁,棠邑即便有不同意見,擔心中原戰局會危及江淮,但也絕不會置身事外。而當務之急便是著羅山守軍新編一軍,由溫博統領,受左武驤軍都指揮使、江陰侯黃慮節製,加強對武關之攻勢,確保能在明年夏季之前,搶在蒙兀人及魏州叛軍之前,與蜀軍聯手奪下雍州城。這麼做,也是給羅山守軍戴罪立功的機會,之後也應視其攻戰積極與否,再議賞罰……”
張潛心裡打了一個“咯噔”,心想這算是什麼條件,韓謙的意圖又是什麼,難道是逼迫羅山守軍入雍,用殘酷的戰事消耗羅山守軍的戰力,達到消耗、削弱的目的?
張潛遲疑的朝李知誥看過去,卻不知李知誥心裡是怎麼想的,但在他看來,這樣條件對襄北軍而言絕對算不得好,畢竟他們一直以來想收編羅山守軍的預期徹底落空,但也不能算極差。
之前李知誥不是沒有派人進城招降,但溫博提出條件是將光州單獨劃出來,由他兼領光州刺史率部駐守,他僅僅是在名義上可以接受襄北都防禦使府的節製。
這樣的話,降等於未降,襄北軍的兵馬卻還要從靈山、義陽等地撤出去,一旦溫博變卦,對襄北而言,相當於人地皆失。
目前的條件是溫博率部進攻關中,一方麵是繼續處於襄北軍的監視之下,一方麵將與棠邑軍徹底分隔開來,至少短時間內更不用擔心會被韓謙徹底拉攏過去吧?
而棠邑也沒有流露出要收編溫博所部的野心,或許韓謙心裡清楚他不可能真正贏得溫氏的信任吧?那阻止李知誥及其他派係收編溫博及羅山守軍,或許也是棠邑目前消除側翼隱患、並限製競爭勢力壯大的一種現實選擇吧。
溫占玉這次正式在羅山露麵,棠邑劫持溫氏族人的秘密也算是半公開化了。
倘若溫博率部進攻關中梁軍真立下什麼戰功,朝廷則能名正言順的赦免溫家追隨安寧宮叛逆之罪,將溫氏族人從棠邑遷入金陵定居。
如今一來,溫博及羅山守軍便能獨立於襄北軍與棠邑軍之外,也便能滿足諸多王公大臣的預期。
而溫氏及羅山守軍是不是真心歸附,日後能不能為朝廷所用,則是之後的事情了。
張潛當然願意將這樣的結果馳稟金陵諸公議決,但他此時也無法罔顧李知誥的意見;他即便近日就想趕回金陵奏稟其事,也要先問清楚李知誥的意見。
李知誥思慮良久,才對張潛說道:“既然黔陽侯已與羅山守軍談定這樣的條件,那便請張大人辛苦一趟,看諸公如何裁決吧!”
聽李知誥如此說,張潛心裡暗想,這算是哪門子意見?小心翼翼的問道:“我見溫博一麵,當麵問清楚一切,再趕回金陵奏稟其事,或許更好一些?”
“那便勞煩張大人了。”李知誥拱拱手說道。
“羅山城歸屬怎麼說?”徐靖在張潛與郭榮他們前往羅山城見溫博之時,忍不住問道。
李知誥沒有打斷徐靖的問話,鄧泰、姚惜水等人也都盯著郭榮、溫占玉。
羅山縣位於義陽以北,出桐柏山與淮陽山的缺口,要經過羅山縣才能與淮河接壤,可以說是控製淮河上遊、北窺蔡州的戰略要地。
光州五縣,樂安縣、潢川縣已經落入棠邑的囊中,他們也不指望此時能討回來,但羅山縣怎麼都要爭上一爭。
“淮西殘破,地廣而人稀,亟需羅山城兩萬平民填補缺口,至於羅山城,卻還是要勞煩新津侯守禦,兩軍共同攜手,以擊壽州叛軍。”郭榮說道。
徐靖回頭看向李知誥,不確定人地分歸兩軍所屬的結果他能不能接受。
李知誥站起來,難掩沮喪說道:“我送張大人一程。”
派人護送張潛隨郭榮、溫占玉等人再到北城門下,由守軍放下吊籃將他們接入城中,站在轅門前,看著張潛隨郭榮、溫占玉進入羅山城中,鄧泰禁不住懷疑問道:
“韓謙會不會藏有更深的心機,欲用溫博對我襄北不利?”
將羅山守軍整編一軍,協同左武驤軍對關中梁軍作戰,必然要從襄北境內借道進入均州,然後從荊子口打開武關通道,才能進入關中。
鄧泰擔心溫博所部從襄北境內通過時,會與棠邑軍裡應外合突然發難,那樣的話,會叫襄北軍陷入更被動的狀況之中。
“這應不需要太過擔心吧?”徐靖說道。
羅山城物資充足、城池堅固,他們不願意付出慘重的傷亡,短時間內拿溫博所部沒轍,但溫博率部從襄北借道西進,他們退守靈山、義陽大營,僅需少量兵馬就能守住桐柏山與淮陽山之間的缺口,大量的精銳將卒會隨同溫博所部退回到淮陽山南麓,這時候溫博真要敢發難,在野外殲滅溫博所部,怎麼都要比強攻羅山城容易得多。
再者說,溫博率部從襄北借道時,首先沿途重點城池皆在襄北軍的嚴格控製之下,然後精準供給定量的糧秣草穀,倘若敢有異動,直接切斷溫博所部的糧秣補給,溫博再有通天徹地之能,上萬精銳嗷嗷待哺,即便與韓謙勾結,又能掀起什麼波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