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調動、物資集結都是需要有一個過程的。
雙方沿滁河、浮槎山對峙經年,不提相互滲透進來的眼線秘諜探子,雙方斥候探馬最近時就在相距三五百步的距離處相互盯著。
上千規模的兵馬調動都很難瞞得過誰,更不要說更大規模的兵馬調動、作戰物資集結了。
利用迎親沿途護衛以及展示武力所需,從棠邑、浦陽、亭山、武壽諸城抽調最精銳的戰力,集結到曆陽城附近來,或許是極有可能叫北麵的敵軍麻痹大意、疏忽應對,但最關鍵的問題是集結這點精銳兵馬發動突襲作戰的目標是什麼,又或者說韓謙發動這次突襲作戰的意圖是什麼?
這也是馮繚、韓道銘、韓道昌渡江過來聽到韓謙有新的作戰計劃後的第一反應;老爺子韓文煥卻穩如泰山,坐在廳堂裡,借著微微晃動的燈燭,打量著大廳裡的布置。
還是趙庭兒攜子過來之後,漣園才正式啟用,但韓謙平時還是在東湖大營署理公務,這邊除了後宅書齋之外,正堂等建築布置都很簡單。
這次因為要在漣園行大禮,才又添置了一些裝飾性的物件,卻跟富貴逼人有極大的差距。
韓道銘、韓道昌、馮繚卻遠沒有老爺子這麼悠然自得。
在過去一年時間裡,壽州軍為節減軍資、擴大屯墾,也將現役兵馬裁減到八萬人馬,這次隨著左武衛軍移駐隨州東北部的應山、禮山兩縣,也會有一部分兵馬調往光州、霍州,加強對淮陽山以西的桐柏山東麓通道的封鎖及警戒,但壽州軍在南線,猶有近五萬精銳兵馬,兵力在棠邑兵以及留守廬江防線的左龍雀軍之上。
而此時在鐘離及石梁縣北部,還有梁軍大將陳昆所率領的兩萬梁軍精銳。
棠邑沿滁河、浮槎山一線,總共就編有兩萬戰卒,即便能不動聲色的將四五千精銳集結到曆陽或東湖縣,趁敵不備深入敵境,究竟又能做什麼?
馮繚這十數天都在金陵,趁右龍武軍擴大潤州以東沿江、沿海防務之際,正配合韓道銘、韓道昌,協調赤山會商船東進事宜,對這邊新的作戰計劃還一無所知。
不過,韓謙之前沒有在信函往來中提及此事,主要是出於保密的需要,現在馮繚、韓道銘、韓道昌他們都到曆陽了,韓謙就直接將軍情參謀司這些天所擬定的作戰方案拿出來供眾人參詳,看有無遺漏或需要增減、調整的地方。
目前棠邑兵編有一都水軍、一都騎軍、四都步軍以及以譚修群為首的天平都獨立步軍、以孔熙榮為首的五尖山遊擊步軍。
除了遊擊步軍始終堅持依托五尖山作戰外,棠邑兵過去大半年的防禦重心在於沒有地形阻礙的東線。
目前水軍主力駐紮在東湖及濡須口外的東關鎮,無需要額外進行集結。
其他計劃借迎親及參與婚宴集結的將領及兵馬,有趙無忌、韓東虎統領騎兵及侍衛騎兵;有田城、蘇烈將率兩營精銳從棠邑城抽調出來,留馮璋留棠邑城;有馮宣率兩營精銳從浦陽抽調出來,留肖大虎以浦陽城為中心,負責滁河中下遊沿線的守禦,由竇榮率兩營精銳從亭山抽調出,留周處以亭山為中心,負責滁河上遊沿線的守禦;林海崢及譚修群所部,目前主要駐紮在浮槎山附近,暫時不作調動,但會有三營精銳在何柳鋒、林江、董泰等人的率領下,做好直接從浮槎山出動的準備。
除了楊欽率領的水軍主力之外,這次計劃用於突襲作戰的兵馬,以韓謙為首,包括田城、趙無忌、馮宣、譚修群、韓東虎、蘇烈、竇榮、何柳鋒等將在內,總計將調動九營騎兵、步軍,總計五千精銳戰力。
其中七營步卒,也會以迎親護送、展示武力的名義,都配給替代腳力的馬匹。
雖然過去近一年時間,騎軍及侍衛騎兵僅編一千五百名兵馬(包括照料馬匹的輔兵在內,戰卒僅一千二百人),但韓謙一直不遺餘力的從黔中等地購入大量的牛馬驢騾,以補充棠邑用於耕種、陸路運輸以及匠坊工場的畜力不足,此時額外調用三四千匹軍馬充當腳力,將這部分步卒提升為馬步兵,毫無壓力。
而對於諸部精銳戰卒來說,平時也有騎馬訓練,騎馬行軍沒有什麼難度,隻是平時的訓練以及兵甲配置,在遇敵時,作戰還是下馬結陣迎敵。
看過作戰方案後,馮繚、韓道銘才知道韓謙是看到舒州奏函的抄件之後,才突然有這次突襲作戰的想法,算是臨時起意,也因此寫信要他們說服壽王楊致堂,以最快的速度促成左武衛軍移駐隨州之事。
而隨著左武衛軍分批移駐隨州,壽州軍被動在巢州、霍州兩州之間調整兵力部署,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會產生一些防務銜接上的混亂,從而能給他們抓住可趁之機。
軍情參謀司的斥候探馬,最早一批已於數日前出動,潛入巢州城後的腹地監視敵軍的動向以及壽州軍的防務調整情況,為後續的突襲作戰作準備。
如此頻繁的軍事偵察,即便被敵軍察覺到,也不會打草驚蛇。
這邊所做的一切準備,都更像是韓謙為防備敵軍趁大婚之日對這邊發動突襲。
很顯然,守禦巢州、滁州的溫博、趙明廷等敵將,絕不可能會因為擔心敗壞了韓謙的興致而按兵不動。
當然了,不管怎麼說,這份作戰方案也堪稱大膽之極。
畢竟壽州軍在巢州、滁州一線的兵馬並不會削弱太多,在總兵力上相對棠邑兵,還是占據絕對的優勢。
這邊集結五千精銳兵馬對巢州腹地發動突襲,在壽州軍各部兵馬反應過來之前,能獲得多少戰果?
韓道昌早年主持族務經營,近年來才任職度支使司,對統兵作戰之事知之甚微,但韓道銘常年主持地方軍政事務,即便沒有建立過多少輝煌耀眼的功績,在朝中也是少有的務實派大臣,他沉吟半晌,還是覺得實施這樣的突襲作戰,有太多的困難很難克服,也深知其中蘊藏太多的風險,問道:
“倘若要如此打,棠邑僅有不到兩千匹戰馬,如何保證突襲兵馬快速機動的突襲作戰?而壽州軍即便第一時間沒能警覺起來,但兩天時間之內就能從各地集結上萬騎兵過去啊,突襲兵馬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從容脫身……”
“我就沒有想過要從容脫身,而棠邑兵最精銳的兵馬對敵境進行突襲作戰,倘若沒有與上萬敵騎對陣的勇氣與戰力,過去一年的整訓、備戰,便不能算是有效果的。”韓謙頗為自信的笑道。
“突襲一兩個目標後,並不及時撤回來?”韓道銘微微一怔,遲疑的問道。
軍情參謀司擬定的作戰方案,除了擬定前期的進軍方向、目標以及可行的行軍通道、沿途後勤補給,以及遇到挫折時可行的幾條撤出方案並以此做前期準備外,更多的還是搜集敵境城壘、交通道路、糧食儲存、兵力部署等種種軍事情報。
不過,作戰兵馬進入敵境,真要跟敵軍主力撞上,這仗要怎麼打,局勢會發生怎樣的演變,主要還要依賴當時的決策,很難說現在就都考慮周詳了。
“僅僅是偷襲一兩座敵軍屯寨,或摧毀一兩處設施,棠邑費這麼大勁搞突襲,得不償失啊。現在我最頭疼的,還是擔心敵軍緩過神來,有可能對我浮槎山、滁河防線實施反撲——甚至都不用敵軍緩過神,說不定他們這時候就正在暗中籌劃著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攻勢,好攪壞我洞房的興致。”韓謙微蹙著說道。
韓道銘點點頭,這也是他所擔心的地方。
照常理來說,韓謙這時候應該千方百計的加強滁河、浮槎山一線的守禦,防範敵軍有可能趁他大婚之日發動攻勢,而不是留著洞房不入,卻要率隊進入敵境發動襲擊。
當然,也許世人都如此想,那韓謙率部殺入敵境,才會更有突然性,突襲的效果才更顯著。
“即便在突襲兵馬出動後,我會簽署軍令,進行一次更為廣泛的軍事動員,補充各營地戰鬥力的不足,但浮槎山、滁河沿線承受的壓力猶是不輕,”韓謙繼續說道,“當然了,老爺子與這麼多韓家親朋,冒著嚴寒渡江過來參加婚宴,我卻不能留在曆陽城相陪,也實在是怠慢啊。”
“棠邑能有如此局麵,實屬不易,但隻要你覺得有把握,不需要考慮我等,”韓道銘說道,“而我等過來,也可以替你打點大婚之事,勿需你再為這些瑣碎之事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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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陽城還沉浸在迎接大婚來臨的氛圍之中,韓謙在曆陽城內的府邸,漣園內外早已張燈結彩,好些地方還用紅綢裝飾起來;門窗也都用桐油漆過一遍;也增加二三十名仆傭裡外照應打理。
“都說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你如此身為棠邑之主帥,這次用兵使田城或高紹統領即可,何需親自領兵出征?再說了,王珺到曆陽城來與你成親,你到時候卻不在曆陽,難不成還要我替你與她拜堂成親不成?”趙庭兒手捧著微微凸起的小腹,看著坐在燈下批閱文函的韓謙,柔聲勸道。
韓謙放下手裡的醮墨筆,看著趙庭兒燈下仿佛新剝雞蛋般嫩白的絕美臉蛋,抓住她有些冰的小手,塞在衣襟下幫她捂手,笑著說道:
“這次用兵,說實話風險是不少,但將卒士氣是能否取得預期戰果的關鍵——你說說看,哪有主帥在後方洞房逍遙快活,卻要將卒深入敵境血戰拚殺的道理?僅僅與壽州軍對壘,棠邑兵力不占優勢,這還是梁軍主力往梁晉邊境集結,宋潁汝蔡等淮北諸州沒有多少梁軍守禦才有眼前難得的戰機,王珺她也能理解戰機難得!”
這次之所以有發動突襲的機會,除了左武衛軍的調動,迫使壽州軍在巢霍等州之間調整部署會產生一些混亂外,更主要的原因還是北麵晉國局勢動蕩吸引使梁帝朱裕集結大軍進入黃河北岸的梁晉邊境伺機而動。
要不然的話,棠邑兩萬兵馬,在冬季守滁河、浮槎山一線都會壓力倍增,他怎麼都不敢冒險抽調精銳突襲敵境?
這一次也實在是戰機難得,令他不敢輕易錯失時機。
“話雖然這麼說,但作為女人,誰會想自己新婚之夜獨守空房?”趙庭兒蹙著秀眉,輕歎一口氣說道。
“隻要你與奚荏,不欺負人家就夠了。”韓謙笑著說道。
“咳!這怎麼都扯不到我身上來吧?”奚荏正站在一旁拿著剪刀剪燭花,聽到韓謙將話題扯到她身上,橫眼嗔望過來,說道。
奚荏扭身走出去,片晌之後捧來一襲大紅喜袍,說道:“我這幾天專程熬了夜,將你這身喜袍改大,以便你能將鎧甲穿在裡麵。要早知道你會編排我,我就不做這討好你的事情了。”
“我給你拿鎧甲過來,先試試這喜袍合不合身,要不合身,我們連夜就改,省得拖到明早你動身之時再手忙腳亂的改衣袍。”趙庭兒撐著桌案站起來。
“你莫要動彈,小心摔著,讓晴雲拿鎧甲來試便是。”韓謙抓住趙庭兒的手,吩咐外廂房伺候的晴雲,拿他的鱗甲過來。
迎親隊伍過武壽河後,便是進入曆陽縣境內。
照著計劃,他明天一早便趕往武壽河畔親自迎接送親的隊伍,然後在那裡停留一天,等大婚之日再正式動身進入曆陽城。
他也將借用這一天時間,在武壽河畔對第一批集結過來承擔突襲作戰重任的兵馬做一次整備與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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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壽河乃是滁河在亭子山西側斜折往南的一條支流,從大刺山西南麓三十裡處流入長江。
武壽河的河道淤淺,受江灘地形影響,數百年來動不動就改道,從來都不是滁河接江的主要水道。
不過,在過去大半年時間裡,武壽河與裕溪河以及滁河下遊的河口水道,是棠邑疏浚清淤工作的重中之重,此時進入寒冬時節,武壽河也能供大翼船、赤馬舟等戰船通過。
為這次迎親,大刺山西北方向的武壽河之上,二十多艘舟船相接,用鐵索固起來,搭起一座長近百步的浮橋。
浮橋西岸一座百餘戶規模的屯寨也臨時清空出來,作為迎送親隊伍進入曆陽城之前的臨時駐營。
屯寨大門紮上彩綢。
屯寨之外,也額外建了一座大營,搭設兩三百頂帳篷,望之綿延不絕。
即便在韓謙趕到武壽河畔接親的這一刻,猶有數千精壯民夫被雇傭過來,冒著凜冽的寒風,修整沿途的驛道。
坑坑窪窪的地方都鋪上一層細砂。
所做的這一切,以示棠邑上下對大婚之事的重視,仿佛是要新娘子一路走入曆陽城,都不會感覺到路途上有一絲的顛簸。
而此時不僅武壽河兩岸,沿滁河南岸,都是一隊隊衣甲鮮麗的兵卒扛著大旗在朔風之下獵獵作響。
不斷有騎兵來往奔馳,大聲疾呼,通稟迎親隊伍的方位及距離。
“黔陽侯真是好氣派啊!”
殷鵬這次與王文謙同時辭去揚州司馬之職,但他不想隨王文謙前往楚州,而是堅持作為長輩,與王氏兩名族老為王珺嫁入棠邑送親。
韓東虎迎接王珺及送親人馬進入棠邑城,先在棠邑城歇了一宵。
今早田城要親自率精銳兵馬護送王珺的車駕,同時他順便親自趕到曆陽觀禮、喝喜酒。
這人馬一多,速度就慢了下來,聽到韓謙會到武壽河畔接迎,殷鵬與王樘、霍肖等王家子弟先趕過來跟韓謙會合,也趁機商議迎親、成親過程中可能需要特彆注意的一些禮數。
他們從棠邑城出來,看到沿滁河南岸兵馬鋪陳的情形,也是由衷的感慨。
殷鵬卻是沒有多想,他以為韓謙除了炫耀武力外,更主要還是防備北麵的敵軍趁大婚之日搞什麼動作,便帶著王樘、霍肖、霍厲等王家子侄先渡過武壽河見韓謙。
韓謙身邊除了趙無忌、高紹等人外,還有就是韓道昌隨行。
韓道昌也一本正經的揪住殷鵬及王氏的兩名族老商議大婚的諸多禮數問題。
到黃昏時,王珺才在田城、馮宣等人率諸多兵馬的護送下渡過武壽河,與韓謙會合。
照著規矩,在拜堂之前,韓謙也不能再與王珺見麵。
因此韓謙暫時住在屯寨裡麵,而王珺及送親人馬則住在屯寨東側的臨時大營裡。
當夜,韓謙在屯寨之內擺下酒宴,先筵請田城、馮宣以及送親的殷鵬、王氏族老及王樘、王衍、王轍、霍厲、霍肖等子弟。
喝到酒足飯飽之時,韓謙正要先安排殷鵬等人去臨時的屋舍住下歇息,身穿大紅嫁衣的王珺徑直推門走進來。
一股寒風串進來,吹得大廳之內燈燭晃動。
“你怎麼闖進來,再趕不及也不差這一天啊!”一名王氏族老笑著說道。
他也不會責怪王珺不懂禮數,這時候戲謔笑她太心切,哪裡有成親前一夜就迫不及待跟夫君見麵的?
“你這是等不及拜堂成親,便要領軍去偷襲巢州?”王珺提著嫁衣寬大的裙擺,小心沾著泥土,看著韓謙問道。
聽王珺如此問,也正想戲謔笑她兩句的殷鵬,這時候酒意頓時清醒過來,怔然往韓謙看過去。
“你怎麼猜到的?”韓謙不理會殷鵬等人的詫異,笑著問道。
“帶上我。”王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