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渡江,到采石登岸,再連夜快馬東馳,趕在清晨西昌門開啟之時進城,姚惜水整個人已經是疲累不堪,但時間緊迫,她也來不及趕去長春宮先與呂輕俠會合,便直接帶著貼身女婢葉非影,潛入楊恩的府邸。
楊元溥登基之後,楊恩恢複溧陽侯的封爵,但府邸未換,宅子裡伺候的還是早些年跟他的十數傷殘老卒及其子嗣、家小。
楊恩對這些家仆竟然“抗命不從”,還強行將他從長春宮前拖走,心裡又怨又恨,這時臥病在宅中,也不叫這些家仆在跟前伺候。
姚惜水潛入後宅,楊恩剛從昨夜的宿醉中醒來,又拿著酒壺擁裘坐在廊下,看著園子裡的殘雪,一口口的灌著酒。
看到姚惜水與葉非影翻越院牆進來,楊恩也隻是抬了抬眼皮子,便熟視無睹的繼續又灌了一口酒。
“楊侯爺在長春宮門前說梁帝朱裕善藏伏兵,北岸禁軍強攻巢州,必落入其彀中,可有什麼依據?”姚惜水走近過去,問道。
“古人言,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以而用之,難道僅僅是因為用兵不祥嗎?”
楊恩抬起帶有三分醉意的眼瞳,盯姚惜水,問道,
“水師奔襲洪澤浦已是輕率之極,受此重創還不足以引起足夠的警惕嗎?禁軍從巢州撤出,調敘州水營東進,協防江淮,待明年重振水師再攻巢州,不是要比將大楚半數精銳押上去搏一線機會更穩妥,更有勝算?何必需要確認梁國有無陰謀後,再舍劣擇優?而站在梁帝朱裕的角度,即便之前沒有圖謀,即便淮西禁軍成功拿下巢州城,但隻要大楚無水師可用,依舊有可能派大軍南下,與叛軍聯合,圍淮西禁軍於巢州城之中,之後,再使樓船軍殘部進入長江水道,切斷金陵與淮西的聯絡。難道真要到這一步,再去傳旨調敘州水營東進嗎?”
溧陽侯擅工造,天下皆知,姚惜水卻不想他對形勢也看得如此之透,遲疑片晌,說道:
“陛下已打定主意,沈相、郡王爺、李國公、二鄭大人、韓戶部、周副使、杜兵部都支持用兵,即便太後讚同楊侯爺的想法,怕也無法勸陛下改變主意吧?”
姚惜水自然不會直接挑明太後秘詔之事,畢竟楊恩最初意圖強闖長春宮的打算,還隻是想請太後王嬋兒站出來勸說楊元溥及朝堂諸公回心轉意,這與直接繞過楊元溥及朝堂諸公私傳秘詔,區彆之大,無異是直接實施“兵諫宮變”。
“黔陽侯善用險計、劍走偏鋒,陛下受黔陽侯影響極深卻又深忌之,難以有平和之心以理國事,太後稱製議政之事未廢,當另召諸公重議此事。”楊恩說道。
見楊恩並不反對太後臨朝乾政,姚惜水心思稍定,便說道:
“實不相瞞,新津侯李知誥亦憂攻巢州不利會為梁軍所趁,有遣密使進長春宮進奏此事。不過,淮河眼下已經冰封,梁國在潁、徐等地若藏有伏兵,太後即便召諸公重議此事,恐怕時間上也來不及了啊……”
姚惜水還不確定淮河是否已經冰封到能走騎兵的程度,但她希望楊恩同意用險計——繞開楊元溥及朝堂諸公,由太後直接下秘詔使李知誥及韓謙便宜用事,無疑是另一種後患嚴重的冒險,未來必將直接導致楊元溥與王嬋兒母子之間矛盾重重,對立嚴重——就隻能用形勢逼楊恩入彀。
“……”楊恩愣立在那裡。
他從長春宮回城,這幾日將自己關在宅中,如聾似啞,沒有消息源,又哪裡知道淮河此時有沒有凍結實?
“太後不召集諸公議事,直接傳詔,使新津侯便宜用事,可行否?”姚惜水問道。
楊恩站在那裡,久久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他事前沒有想到這種可能,心裡也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等了一會兒,見楊恩猶難決斷,姚惜水說道:“既然楊侯爺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惜水隻能回長春宮,奏請太後坐觀其變了,也許收複巢州城,形勢未必像侯爺想的這麼糟糕也說不定。”
“太後與陛下乃是嫡親母子,太後臨朝乾政,以正國事,待大楚蒸蒸日上,總歸還是要頤養宮中的。”葉非影插了一句話說道。
姚惜水瞪了葉非影一眼,似嗔怪她不懂規矩、胡亂說話,便要帶著葉非影離開溧陽侯府。
“這位姑娘說得有理,陛下一時或許會不高興,但總不能坐看陛下繼續深陷下去。”楊恩咬著牙說道。
他哪裡知道太後王嬋兒早就落入他人的掌控之中,心裡想著太後與延佑帝母子矛盾再深,也有緩和的餘地,總比拿大楚半數精銳戰力去冒這場勝算有限的險要好。
姚惜水這才將昨天本應交由李知誥所持的秘詔示出,說道:“此乃太後秘詔,欲著新津侯便宜用事,但事情牽涉極大,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惜水請奏太後,才過來勸楊侯爺一起渡江去傳此詔,或能少些遺漏……”
姚惜水乃是長春宮太後身前的嫡係女官,楊恩驗看手詔印信無誤,自然不疑秘詔有假,但太後王嬋兒這麼短的時間內,前後態度轉變之大,令他始料不到。
而更令他震驚的,則是深受陛下信任才得以執掌淮西禁軍的李知誥,意識到事態不對勁,竟然繞過陛下,直接從太後那裡討秘詔便宜行事。
這無異表明李知誥從頭到尾都是太後的人。
楊恩禁不住想,神陵司舊屬到底還有多少牽涉糾纏,到現在還沒有厘清?
楊恩沉吟片晌,心裡有所遲疑,但心想總得還是要先解決掉眼前的燃眉之急,問姚惜水:“不調敘州水營東進,猶難化危為安,太後可有妥善安排?”
姚惜水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好不容易按捺心裡的那股戾氣,語氣溫和的說道:“太後已有安排,敘州也一直都有人在金陵。”
楊恩也打定主意,隻是暫時與太後一係合作,便沒有深問下去,當即召來數名嫡信親隨去準備車馬——楊恩並不覺得他渡江去巢州,需要掩藏什麼蹤跡。即便有人猜測他是去勸說李知誥的,也隻會以為他是作徒勞的掙紮,不會阻止他。
姚惜水要隨楊恩再次出城渡江往巢州大營而去,則安排葉非影趕回長春宮通風報信,告之新的調整……
…………
…………
大營外,積有殘雪的荒野,被陰霾的蒼穹籠罩著,寒風吹地而來,刮得人臉生疼。
文瑞臨站在大營轅門前,看到僅帶十數侍衛趕回大營的鄧泰邀他趕往曆陽城,麵帶疑惑的問道:
“鄧將軍,昌國公與新津侯怎麼不在巢州城下督戰,卻在這節骨眼上跑去曆陽去了,還要我這時也趕過去?”
曆陽城位於巢州大營東南九十餘裡,位於巢湖的東南角,與京畿以西的戰略要地采石磯隔江相望。
從京畿及江南東道諸州縣調撥過來的物資、人馬,主要經曆陽城中轉,北岸禁軍在那裡駐有兩千精銳兵馬,確保巢州大營與南岸京畿的聯係通暢。
“說是敘州新造一種攻城戰械,威力猶勝於旋風炮,十數架已運到曆陽。督師與昌國公迫不及待趕過去,想著確認敘州有無虛誇,說不定明天就要直接運到巢州城下,以期能發揮出大作用來……”
鄧泰抓住韁繩,說話時眼瞳銳利的盯住文瑞臨。
李知誥午時找到借口,拉住巢州城下督看攻城最後準備情況的李普,一起趕往曆陽等候楊恩渡江過來。
李知誥心裡想著,要是不能勸李普一起奉太後秘詔行事,便在遠離巢州大營的曆陽城裡,先將李普扣押下來。
鄧泰這時自然不會告訴文瑞臨實情,而是照事前編好的說辭,誆他一起趕去曆陽城,以便途中就能找到機會,將他悄無聲息的除掉,當下麵不改色的說道,
“……昌國公說文先生能識戰械之利,著我過來找文先生趕去,在大營轅門撞到文先生您,那是再好不過……”
“煩請鄧將軍在此稍等文某片刻,文某有件東西要緊著今日便拿給國公爺及新津侯一閱。”文瑞臨拱了拱手,便往大營裡走去。
鄧泰怕露出破綻,也沒有直接派人盯住文瑞臨,便在大營轅門口等候著。
小半個時辰過去,未見文瑞臨的身影,鄧泰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派人進大營尋找,才知道文瑞臨在轅門前回去後,牽了一匹馬,就直接穿過大營,出西門逃走,此時已不知所蹤。
鄧泰不以為自己剛才哪裡有露出破綻,但沒有想到文瑞臨會如此狡猾。
而文瑞臨從大營西門逃出已經過去半個時辰,倘若途中不被沿途的斥候哨騎攔截下來,他這邊派人去追趕已經來不及,鄧泰急得直跳腳,也隻能先帶著人趕往曆陽去見李知誥商議補救措施。
此時唯能感到僥幸的,就是文瑞臨一直都在李普身邊當謀士,在軍中沒有什麼影響力;而李普這次攜旨渡江過來,也主要是督促李知誥與諸將攻城,並不直接插手指揮作戰。
所以文瑞臨此時出營逃走,至少巢州大營及巢州城下的前陣營壘,暫時不會受到直接的驚擾。
即便文瑞臨有膽跑到其他營壘胡說八道,各營的守將也會先將他扣押下來,派人來找李知誥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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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泰快馬加鞭趕到曆陽城時,日頭已經西斜。
渡江趕來的楊恩,在姚惜水及嫡信家仆的陪同下,這時候也剛剛進入曆陽城,與李知誥、李普見到麵。
他們在縣衙後宅都還沒有寒暄幾句話,李普心裡正暗揣測楊恩的來意,鄧泰就麵帶驚惶的趕馬跑進城來,說文瑞臨逃出大營。
李普一時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楊恩卻神色凝重的問道:
“文瑞臨有什麼問題,他逃走是怎麼回事?”
李知誥看了李普一眼,他還不想將真正的內情都吐露出來,這時候隻能換一種說辭跟楊恩、李普點破文瑞臨就是梁國奸細:
“父親素來謀事求穩,不喜用險,獻策陛下致水師主力潰於洪澤浦,孩兒便懷疑父親是受人暗中教唆,卻沒想到剛要將文瑞臨找來當麵質詢,他已先警覺逃跑了。”
李知誥作為養子,在李普麵前還是保持著恭順的姿態,但不待楊恩說話,李普卻似有尾巴被踩住一般,跳也似的站起來,指著李知誥大聲質問:“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李知誥站在那裡,沒有吭聲。
鄧泰沒有逮住文瑞臨斬草除根,形勢驟然間變得更加緊迫,但文瑞臨做賊心虛、畏罪潛逃這事明擺在這裡,也無需他再多解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