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過,樹梢頭淅淅瀝瀝的灑下一片黃葉,兆示著深秋即將過去,初冬即將來臨。
薛若穀借著休沐的日子,一早帶著兩名健仆騎馬出溧水城,臨近黃昏才進入金陵城。對他這個文弱之人來說,一天之間騎快馬奔行一百四五十裡,真是要將骨頭架子都顛散掉。
沈漾也體諒薛若穀的辛苦,特地吩咐人在池亭裡給薛若穀鋪了軟榻而坐。
“如今看來,衛甄在尚文盛刺殺案一事隱瞞了太多的真相,這些是我在溧水尋訪多日所得的書證……”薛若穀將一大疊書證放到案上,遞到沈漾跟前。
沈漾拿一枚石猴鎮紙壓在這疊書證上,以免被風吹散,他還是要聽薛若穀怎麼說。
僅僅是這些書證,薛若穀大可以派一名貼身心腹給他送過來,沒有必要自己吃這番辛苦,親自趕回金陵城來。
“……”薛若穀咽了一口唾沫,發現有些事千頭萬緒,很難張口就說出來。
雖說最初沈漾推薦他出知廣德府未能得成,但薛若穀早就注意到刺殺案所存在的諸多疑點,赴任溧水後,他尋訪鄉野,僥幸找到兩名在尚仲傑率部奪回尚家堡時逃到山裡隱藏起來的流民少年,了解到尚仲傑屠殺流民的真相,再根據尚仲傑之妻與人私通、尚仲傑殺妻的傳聞,薛若穀找到逃出尚府、嫁給平民為妻的衛氏貼身女婢,再根據溧水縣仵作以及負責收殮屍體諸老吏的供詞,薛若穀差不多已經將刺殺案的細枝末節都摸清楚。
雖然還有一些細節,沒有搞清楚,但也不妨礙薛若穀判斷衛甄惡意隱瞞這諸多細節,以及京兆府以及刑部不加甄彆對當時溧水縣所給的判詞全部采信的意圖到底是什麼。
有些事、有些居心,是不言自明的。
這些人說白了就是要挑動更多的世家宗閥記起對赤山軍及逃奴的新仇舊恨。
後果就是左廣德軍留在廣德府任吏的舊部成百上千的蒙冤入獄,上百人在獄中或死或殘。
要不是朝廷及時調派陳景舟到廣德府緩和局勢,說不定廣德府已經掀起民亂了。
“確認這些事後,我也會派人到廣德府暗中尋訪,想要大體了解一下去年刺殺案發生後,左廣德軍舊部受迫害的情況,原本想在上書彈劾京兆府及刑部時有更多的書證,隻是事情似乎比我之前所想象的還要複雜。”薛若穀猶豫的說道。
見薛若穀竟然有背著他彈劾京兆府及刑部的意圖,沈漾忍不住搖頭苦笑,問道:“你還發現有什麼更複雜的地方?”
“刺殺案風潮熾盛之時,左廣德軍舊部除了在追捕刺殺案嫌犯時有成百上千人蒙冤入獄,還有三千餘戶人家,田宅被舊主所奪,生計一度極為窘迫,當時倘若廣德府會掀起民亂,必以這些人為先驅,但我遣人到廣德府暗中尋訪,發現這些失地的左廣德軍舊部及家小,生計似乎沒有想象中困難,甚至暗中有往臨太湖的四田墩聚集的趨勢,”薛若穀說道,“我這時候便忍不住問相爺一聲,我能到溧水任職,當真是相爺單純覺得我應該要去溧水避避風頭,沒有旁人在這事上說項?”
沈漾枯皺的臉皮緊皺起來,眼瞳盯著亭下的池水,很長時間一聲不吭。
“倘若我赴任溧水以及有人救濟左廣德軍舊部及家小,皆是敘州暗中所為,卻也沒有什麼,但敘州商船通航淮東,有些事不容人不深思……”薛若穀還是忍不住將潛台詞直接揭開來。
倘若韓謙在幕後謀劃這一切,僅僅是為左廣德軍舊部平冤,他不介意被韓謙當成刀借用,但眼前的局勢似乎又說明韓謙所謀不止這些,也就不容薛若穀不謹慎看待這一切。
沈漾負手身前,手托著下巴,良久才歎了一口氣,看向薛若穀,問道:“時局唯艱,民生唯苦,你可否當這些事都沒有發生過?”
薛若穀能明白沈漾的意圖,以陛下對敘州的猜忌,知道敘州與淮東勾結到一起的消息,恐怕已經是盛怒異常了,他要是再將這一切都和盤托出,火上澆油之後,還不知道陛下會做怎樣的決策。
而實際上,大楚此時還不能對淮東及敘州同時削藩。
陛下不知隱忍,隻會叫大楚內部的局勢再度變得險惡起來。
當然,同時他也不能再去彈劾衛甄、京兆府及刑部,去揭開刺殺案諸多被掩瞞下去的真相細節,以免為韓謙所利用。
“……”薛若穀艱難的點了點頭,又說道,“衛甄調出溧水,我得以赴任之事,幕後必有人促使,相爺不可不察。”
“這事我心裡清楚……”沈漾點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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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敘州何時遣人與淮東接觸,你們事前都毫無覺察,那我養著你們這些奴才是乾什麼吃的?”楊元溥眼瞳陰冷的盯住跪前禦案前的安吉祥、陳如意以及縉雲司裡兩名專司淮東、敘州兩個方向情報刺揮的都尉,他極力壓製胸臆間的怒火,將聲音壓低下來,卻更叫人聽了心頭不寒而栗。
在他的計劃裡,待收複巢州、滁州之後,便有條件能從諸多方麵壓製淮東,削弱淮東對朝堂、削弱他二哥對他的威脅,卻沒想到這時候看似老實一點的敘州,竟然突兀之極的跟淮東走到一起。
看樣子還似要共同抵擋朝廷的壓力。
這叫他怎麼不怒?
安吉祥、陳如意跪在殿中請罪,但內心深處猶是震驚。
敘州與淮東勾結,他們事前毫無覺察,並非他們之前沒有想到這種可能,實是思州民亂前後,敘州表現得太規規矩矩了,太滴水不漏了,他們怎麼能想象敘州突然間不遮不掩的跟淮東、跟信王那邊勾結到一起了?
他們知道消息後都如此震驚,那事前又怎麼可能覺察到蛛絲馬跡?
當然,陛下如此震怒,他們也能猜到是為什麼,陛下或許更擔心敘州、淮東有可能進一步跟安寧宮叛軍及梁軍勾結到一起。
在這之前,他們沒有擔心這個,但目前敘州與淮東都勾結到一起,誰能知道在朝廷的進一步施壓下,敘州與淮東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當然,事前他們沒有覺察到這點,縉雲司難逃失職之責。
楊元溥生了一會兒氣,看安吉祥、陳如意等人還跪在殿中,揮手說道:“你們這些不管用的家夥都起來吧,即便讓你們將這石板跪穿,又能抵什麼事?”
“微臣無能。”安吉祥、陳如意還是再叩頭謝過罪,才起身站到禦案前聽候吩咐。
“巢州那邊推進還順利吧?”楊元溥問道。
安吉祥、陳如意對視一眼,知道敘州與淮東勾結到一起,叫陛下擔憂收複巢州一戰會有反複。
雖說在巢州主持圍城的李知誥以及負責後勤補給的李普,皆得陛下的信任,差不多隔天都會派人將最新的戰事進展都傳呈到宮裡來,但敘州商船進入淮東貿易,畢竟不是大逆不道之事,朝廷也不能阻止,那陛下就不能在給李普、李知誥的書信裡,直接將有些隱憂挑明。
有時候,縉雲司便是要在陛下的難言之憂上發揮出作用來。
“目前搜集到有關巢州的情形一切都還正常,但敘州與淮東會有勾結,乃微臣無能失察,說不定巢州那邊也會有所遺漏,微臣近日便往巢州親自走一趟。”陳如意說道。
“你走一趟也好,也代朕慰勉一下昌國公與建寧侯。”楊元溥說道。
收複金陵之後,李普封爵從信昌侯拔擢為昌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