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營在辰中城東南的一處山坳裡,緊鄰著一座鄉巡檢司署院。
軍營裡八百寨奴兵,除了最底下的兵卒外,提拔起來負責帶隊的八名隊率及其他管帶武官,也都是楊氏從思州遣來作工的奴婢。
奚發兒、竇榮、韓豹等人所率領的百餘人督教隊,在過去近兩個月裡,差不多每兩個督教武官負責一名管帶武官,手把手的教他們如何去帶隊操訓。
近兩個月時間,就做這一件事。
馮翊帶著楊護、富耿文、韓成蒙等人過來,遞交過韓謙簽署的軍令後,奚發兒便將八百寨奴兵集結起來,在營地中央的校場裡整飭隊列。
奚發兒同時還將人員名冊交出來,請楊護等人檢視,他與竇榮、韓豹率領百人規模的督教武官也集合起來,準備楊護接管這些寨奴兵後,他們能隨時撤出去。
“少公子,怎麼說,咱敘州可沒有占你楊家的便宜吧?”馮翊笑盈盈的盯著楊護問道。
八百寨奴兵,目前也僅僅是簡單武備,主要是半身革甲以及簡單的刀矛盾牌,沒有弓弩,更沒有大型的床子弩及蠍子炮等戰械。
由於之前操練主要使用竹木刀矛,真正的兵甲是昨天夜裡才突擊發放下去,大多數兵卒還在適應中,多多少少有些抑不住的興奮,以致隊列看上去有些淩亂。
不要說楊護、富耿文等人了,即便是洗射鵬在此,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楊護大體能看到兩個月前絕大多數麵黃肌瘦、膽怯畏懼的奴婢,此時的精氣神要好很多,身體也多健壯不少,能看得出過去兩個月,敘州在食宿供應上,並沒有虧待這些奴婢。
雖說韓謙在下令扣押這些奴婢時,原先思州派來負責看管的監工,先被隔離開來,然後又第一批遣送回思州去,但好在楊護身邊的扈隨裡,就有兩人之前專門負責這些事。
楊護與這兩名隨扈私下商議片晌,至少能確認站在前列的管帶武官裡,大多數是熟悉的麵孔,沒有敘州暗塞的釘子在裡麵,畢竟還有一批辦事機敏或身強力壯的奴婢,以往就比較引人矚目。
隻要管帶武官沒有問題,他們手裡也有一份奴婢名單,因而人員作進一步核查會較為繁瑣,但也不虞會出什麼漏子。
看楊護與扈隨小聲議論了許久都沒有一個決定,富耿文也征詢的看過來問道:“怎麼樣?少公子是直接接手,還是暫時將這些人馬留在敘州,由黔陽侯爺他們繼續監管?”
富耿文的意思也是很明確,敘州也沒有說一定要趕在這時將人塞還給思州,要沒有萬全把握,他還是希望楊護不要貿然接手。
在這犄角旮旯裡,八百奴婢鬨嘩變可不是好玩的事情,稍有不慎,八百寨奴兵就有可能將他們撕成粉碎。
楊護遲疑了許久,以商議的口吻跟馮翊說道:“可不可以先著洗都將派兩百名辰州番兵,移駐到營寨附近,我從虎澗關調來些武官過來接手這些奴婢?”
“那這要拖到什麼時候?”馮翊有些不耐煩的問道。
富耿文有些明白楊護的心思,在敘州境內進行管帶武官的替換,這些奴兵真要鬨嘩變,敘州有責任進行鎮壓;而有虎澗關阻隔,也影響不到思州境內的形勢。
而且在敘州境內出了岔子,黔陽侯韓謙怎麼都脫不了乾係,怎麼都要比直接將這些人馬帶入虎澗關再進行整頓要保險得多。
“馮大人要是覺得不便,我去請侯爺通容一二?”富耿文在這事上還是要幫楊護說話的。
現在就是想著能拖延時間,見楊護入彀,馮翊戲也是做足,招手喊來一人,讓他趕去城裡請示韓謙。
韓謙的指示也是很快便批複過來,同意人馬暫時留在敘州境內,由楊護從思州調人過來接管,但食宿也是暫時由敘州負責保障,待戰後再與思州結算。
除了這個之外,還特地派人詢問洗射鵬的意思,辰州番營是暫時也留下來休整,還是先去思州剿匪。
辰州願意出兵助剿,主要是不想看到敘州有吞並思州的機會。
目前看盤龍嶺的局勢頗為穩定,思州又有八百新的兵員能夠補充戰力,洗射鵬又怎麼可能直接率領辰州精銳衝到第一線血拚?
洗射鵬與其父洗英商議,最後希望辰州千餘精銳先渡過辰水,與寨奴兵會合,等楊氏成功掌握這些奴兵後之後,再一起西進。
…………
…………
商議了兩天,韓謙答應楊護、洗射鵬提出的諸多條件,先安排渡船將辰州千餘番兵接到辰水南岸。
不過,待楊護經虎澗關從思州調來四十多名忠於楊氏的老卒會合,便已經是九月二十四日了。
當世通訊有諸多不便,再加上辰敘業思山川險僻,這樣的效率已經算是極高了。
楊護將人手調過來了,八百奴兵也沒有辦法立刻出發。
管帶武官要進行替換,新的武官要熟悉下麵的將卒,要進一步作人員的核實,要進行基本的整頓,要確定這些奴兵聽不聽從管束,當中又連著下了三天秋雨,等楊護覺得有足夠把握,正式跟韓謙請辭,要帶著人馬回思州時,又是十天時間過去了。
辰州番營居前,八百寨奴兵居中,韓謙親率一千敘州兵居後押陣,從辰水南岸踏上西進的道路,速度自然快不了,趕到高椅峪對岸的村莊便花費了兩天。
近三千人馬再次渡河到北岸,又花費了一天。
安吉祥、富耿文、韓成蒙等人隨韓謙住進高椅峪下麵的青牛鄉巡檢司署院,已經是十月初六了。
黃昏時分,站在鄉檢司署院前的空場地上,看著孔熙榮等人指揮千餘馬步兵有序進入署院左側的臨時營寨裡,而更遠處的驛道上,楊護、洗射鵬則率寨奴兵、辰州番兵繼續往虎澗關進發,安吉祥、富耿文才算是真正放寬心的對視一笑。
他們主要還是怕敘州居心叵測,並不覺得思州民亂真能成什麼氣候——富耿文暫時陪安吉祥留在虎澗關以東,沒有急著去思州,也是擔心這點。
現在韓謙這邊安分守己,思州又多出近兩千生力軍,在他們看來,怎麼都能爭點氣成功重創亂軍,他們相信自己很快便能回去交差了。
次日一早,確認楊護、洗射鵬已經率部進入虎澗關休整,富耿文便想著找韓謙請辭,他與韓成蒙先去思州看平剿民亂的戰事進展,卻不想楊護突然折返回來,遞上一份叫他們大驚失色的信報。
“怎麼會這樣,蜀軍前天夜裡踏過臨時分界線,進入婺川河穀?”富耿文接過信報,讀過後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
“敘州百般拖延時間,便是等蜀軍進兵這一刻,以便他有借口出兵進入思州!”楊護氣急敗壞的說道。
“是不是這樣,咱暫且不去妄議,還是先去見黔陽侯再說。”安吉祥神色凝重,蜀國正遣使在金陵城裡談兩國盟約之事,這時候又發生蜀軍大規模越境之事,事態實屬非同小可,他不敢妄作定議,決定先見韓謙再說。
楊護認定韓謙移交奴兵就是拖延辰州番營進入思州作戰的時機,與安吉祥、富耿文趕去見韓謙,哪裡有好臉色,張口便直斥敘州居心叵測。
“放肆!”韓謙拍著長案,伸手怒指楊護,訓斥道,“就憑你這番胡言,我今日當著安大人、富大人的麵,叫你血濺當場、身首異處,你看朝廷會不會斥我處置失當?”
聽韓謙怒斥,孔熙榮、韓豹、竇榮等隨行武官便殺氣騰騰的拔刀上前,要將楊護扣押下來。
“侯爺息怒,楊少公子也是情急失言。”安吉祥也心驚膽顫的上前替楊護說和。
“你們先退下,”韓謙揮揮手,叫孔熙榮他們先退後,但臉上怒容不改,殺氣騰騰的盯住楊護,“梁軍侵荊襄,是我出謀退敵;馬氏亂湖南,是我出謀平藩;金陵驚變,是我出生入死逆轉危局,我對大楚忠心耿耿,即便是陛下都要喚我一聲‘韓師’,你算什麼東西,敢在我麵前胡說八道,汙我通敵?我真要取你思州,需要與蜀軍勾結?蜀主王建也是一代梟雄,他沒有謀思州的心思,卻好意助我去謀思州?你這混帳家夥,腦子裡裝的到底都是什麼肮臟東西?”
楊護與安吉祥、富耿文、韓成蒙進來時,馮翊正拉著郭榮過來找韓謙喝茶。
他這時候手裡也端著茶碗沒有放下來,瞪大眼睛朝郭榮看過去。
要不是他打開始都參與著謀劃,都禁不住真要相信這一切跟敘州無關了。
“侯爺息怒,侯爺息怒,”富耿文看廳外皆是敘州帶刀虎賁,見韓謙如此震怒,也是嚇得膽顫心驚,說道,“現在婺川河穀情況不明,大家都是為大楚江山社稷心急,切不要傷了和氣。”
楊護這時候才感覺到腿有些發軟,看安吉祥、富耿文遞眼色過來,也隻能先服軟認錯:“是楊護情急失言,請侯爺見罪。”
韓謙怒氣不消,繼續指著楊護的鼻子怒斥:“你說你剛才是什麼混帳話?我要拖延什麼時機?我倘若真與蜀軍勾結,難道不是洗家、楊家與暴民賊軍殺得難分難解、兩敗俱傷之時,蜀軍越境,對敘州最有利?那時候誰有借口,能阻止敘州出兵進入思州阻敵?現在你們就有兩千兵馬駐紮在虎澗關內,隨時能調到石阡縣北部阻攔蜀軍南下,形勢都還在你們的掌握之中,難不成你們有兩千精銳,還不能據山川之險,封堵蜀軍南下的步伐?你們擔心我居心叵測,我現在就率兵馬回辰中去,宣慰使此時也應該到潭州赴任了,你們派人去請示宣慰使黃大人,調邵州兵馬進入思州,也隻需要半個月,你們不至於連半個月都支撐不下!”
韓謙百般拖延,實是馮繚倉促去渝州遊說長鄉侯,兩邊受山川所阻,在時機上根本無法進行密切無間的配合。
要不然的話,先放辰州兵馬過去,蜀軍遲遲不能出動,敘州就將陷入進退兩難的被動之中。
楊護、安吉祥、富耿文卻又哪裡能想通這些關節,這時候被韓謙訓斥得啞口無言。
韓謙也不管楊護、安吉祥、富耿文他們什麼臉色,怒氣衝衝的跟高紹、孔熙榮他們說道:“點齊人馬,我們回辰中去,這攤破事,咱敘州不管了。”
安吉祥、富耿文僵立在那裡,很是不知所措,擔心他們出口挽留,反落入韓謙的圈套之中,眼睜睜的看著韓謙負氣而走。
接下來就又看見高紹、孔熙榮等人馳馬往西邊的臨時營寨傳令,很快便見上千兵馬以極快的速度集結起來,往下方的渡口開拔過去,似乎真要隨韓謙回辰中去。
看著敘州的將吏隨韓謙一走而空,除了院子裡還有幾名鄉巡檢司的小吏外,大廳裡空蕩蕩就剩下他們幾人,富耿文不知所措的問安吉詳:“安大人,這如何是好?”
楊護也有些發蒙,站在那裡不知所言。
韓成蒙雖然看不明白形勢,但心思卻是稍稍安穩些,建議道:“要麼我們先去虎澗關?思州刺史楊大人此時或許已經在虎澗關吧?”
安吉祥、富耿文看向楊護。
楊護點點頭,示意他父親楊行逢此時確實在虎澗關,而且是得到蜀軍占領婺川河穀的消息後,就以最快的速度率三百精銳增援虎澗關,實在是擔心敘州兵有可能趁機發難、爭奪虎澗關。
安吉祥這時候也不敢袖手事外,決定與富耿文先去見楊行逢,臨行時又跟韓成蒙說道:“成蒙,你先去見黔陽侯,勸他以大局為重,不要為少公子的胡言亂語發怒了。”
見安吉祥、富耿文還是擔心韓謙用欲擒故縱之計,韓成蒙也不說什麼,帶著兩名家仆朝渡口追去。
韓成蒙趕到渡口,韓謙已經率侍衛與郭榮、馮翊等人先渡河走了。
好在孔熙榮也沒有為難他,安排一艘船先送他渡河。
韓成蒙到底是耽擱了一些時間,一路緊急慢趕,差不多是前後腳跟著韓謙進辰中縣,但韓謙此時卻無意見他,他也隻能先住進驛館。
入夜後,前往虎澗關的富耿文派人過來見他。
韓成蒙這時候確知進駐高椅峪的千餘敘州兵馬,也都陸續渡回到辰水南岸,正沿著南岸驛道往辰中這邊回撤,而安吉祥、富耿文與楊行逢見麵後,除了先分一部分兵馬趕去石阡縣外,也決定先派人去潭州見宣慰使黃化。
富耿文派回來的人,便是要從辰中借道去潭州的。
韓成蒙猶豫再三,送走富耿文的信使之後,決定還是硬著頭皮去見韓謙。
韓謙這時候倒沒有將他再拒之門外,派人領他進去。
穿堂過戶,走到後宅,看到趙庭兒正從韓謙手裡抱走文信回避,他給趙庭兒拱手致禮,待左右沒有其他外人後,才說道:“安大人、富大人已經派人去潭州傳信,他們的意思,也是主張先調辰州兵及奴兵去黔江,然後建議宣慰使黃化從邵州調兵馬西進……”
韓謙看了韓成蒙一眼,說道:“那正好,省得敘州出力不討好,還惹一身騷氣。”
韓成蒙也隻能將話說到這裡,嘮了一些家常便起身告退。
“韓成蒙這時候都懷疑你欲擒故縱,想勸你不要弄巧成拙,我們是不是派人去見譚育良?這時候譚育良應該能說服天平軍諸將同意調派一支精銳,進入石阡縣境內了。”高紹建議道。
八百奴兵人心是不穩,但受辰州番兵及思州人馬的嚴密監視,也難成事,需要譚育良說服起義軍的將領調派精銳從盤龍嶺脫身趕過去策應,才能將思州境內的形勢徹底的攪得更亂。
“越是到這時候,越是要沉住氣,”韓謙搖了搖頭,說道,“連韓成蒙都不信我們能脫開乾係,更不能這時候輕舉妄動。”
“黃化這人,可不好對付啊……”韓謙說沉住氣這話容易,馮翊卻多少有些坐立不住,心想照他們的脾氣,敘州山高皇帝遠的,真舉兵吞並思州又怕了什麼?
韓謙沒有理會馮翊的勸諫。
馮翊朝郭榮使使眼色。
郭榮沉吟片晌,問韓謙:“大人是斷定黃化調不動柴建手下的兵馬?”
韓謙點點頭,說道:“蜀軍突然發難,誰也不知道兵馬調到石阡會駐守到什麼時候,才能解除危機——即便不考慮數千兵馬的糧食補給會有多困難,柴建怎麼可能不擔心這些兵馬長期駐守思州後會脫離他的控製?你們不要忘了,重新啟用湖南行省、任用黃化等人出任宣慰使,除了我們敘州外,柴建頭上也多了一道金箍圈啊,他心裡能舒坦?湖南諸州州營的精壯都被禁軍抽光,剩下多為老弱殘卒,黃化能就近調動的精銳戰力隻有辰州兵,但洗英敢讓辰州空出來嗎?”
柴建出任左神武軍都指揮使,兼領邵州刺史,地位原本與顧芝龍(出鎮浙南)、鄭暉(坐鎮襄鄧均)、張蟓(坐鎮荊州)、李知誥(坐鎮舒州負責對安寧宮叛軍用兵)相當,隻需要直接向延佑帝及樞密院負責即可。
重新啟用湖南行省,使黃化、吳尊、陳凡等人掌湖南諸州的軍民宣慰、刑名按察、財賦轉運等事,實際上則叫柴建的地位也降了一級,需要事事聽從湖南行省的節製。
也不難預料湖南行省與柴建以及柴建背後的信昌侯府,接下來必然會為左神武軍的指揮權歸屬產生一些爭執。
換作彆人,或許會遵從朝廷的安排,但對信昌侯府而言,李知誥跟他們不是一路人,左神武軍是他們所直接掌控的唯一兵馬。
他們這些年來那麼急切想將兵權抓在手裡,敢輕易去冒有一部兵馬會脫離他們掌控的風險?
想到這裡,郭榮也是禁不住一歎,笑道:“真是時也勢也。信昌侯府一係,與大人明爭暗鬥了好些年,他們這次明裡暗裡,還真有可能要助大人一臂之力呢!”
韓謙微微一笑,延佑帝用黃化出鎮湖南,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使馮繚去渝州,隻要成功說服長鄉侯出兵侵占婺川,而思州不得不分兵去守黔江,主動權便就落回到他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