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州地廣人稀,短短七八日就有四五千暴民聚集作亂,規模已經可以說是極大,楊氏即便能平息民亂,也會元氣大傷,削弱對婺川地區的控製。
倘若僅僅是思、渝兩州之事,當然應該趁機提出將州界往南推移,以便渝州能占得更多的地盤。
不過,事涉蜀楚兩國,事情就要複雜得多。
即便此時楚國內患未定,但已完全控製富庶的太湖平原、鄱陽湖平原、洞庭湖、荊漢平原及附近的區域,領有四十餘州、兩百餘縣的地域,人口規模是蜀國的三四倍。
此外,雙方雖然都麵臨梁國的威脅,但認真揣測下來,蜀國麵臨的威脅要更嚴峻、更迫切一些。
楚梁相接之地,分東中西三線,東線為信王楊元演所占據、中線為安寧宮及徐氏所占,唯有西線乃是楚國的嫡係兵馬鄭暉所部。
從另一個角度,梁軍相當長的時間內,根本無需考慮楚軍來自東線與中線的威脅,這時候隻需要派一部精銳守住南陽盆地北麵的蔡州、汝州,便能集中兵力,從關中長驅挺進蜀國。
而一旦梁國占領蜀國,便能在地理上對楚國占據高屋建瓴的優勢。
曹乾拜見過郡主,與韋群回到都亭驛後,便一直在思量這事。
他心裡想,換作他坐在梁帝朱裕的位子上,隻要條件允許,也必然先考慮伐蜀,而不是直接南下與楚軍主力糾纏。
這種情形下,曹乾便覺得兩國應該儘快化解分歧、締結盟約,而不該貪圖小利,在思渝州界這事上糾纏下去。
韋群怕擔乾係,猶豫不決,曹乾還是勸他早做決斷,無需遣人趕回蜀都請示國主,路途來去少說要耽擱兩三個月的時間。
隻是曹乾的這個想法僅維持了一個夜晚,次日午時,雲樸子便趕到都亭驛登門求見,叫他改變了主意。
雖說這次見麵,依舊有大楚鴻臚寺的官員作陪,但飲酒時,雲樸子喝得醉意酣然,拿著酒杯走到曹乾身邊,熱情洋溢的說幾句私己話,鴻臚寺的官員還能伸長脖子,將腦袋湊過去監聽?
“郡主要老道給曹大人捎句話,郡主說她與渝州若想無憂,唯敘州可依……”
雲樸子老老實實將清陽郡主的話,原封不動的傳到曹乾耳中,便拿著酒杯,步履蹣跚的走回到對麵的酒案後,似乎是真喝醉了。
曹乾卻是禁不住愣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接下來飲酒時便滿心在琢磨這句話的意思。
當然,曹乾也不會聽了雲樸子的傳話,便會信之無疑。
驗證卻也是容易得很。
大楚內患未靖,麵對梁軍的威脅,比大楚更為弱小的蜀國,是天然的同盟。
朝臣不希望看到王貴妃在後宮太過強勢,但對蜀使的態度卻相當的客氣。
延佑帝也是很快便國宴款待韋群、曹乾等蜀使,也特意召清陽作陪。
清陽在這種宮宴場合,隨時都要坐在延佑帝楊元溥的身側,不便,也不可能多說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但曹乾想要驗證一兩件事,自然有很多巧妙的說辭。
在確定清陽的傳話無誤後,曹乾也沒有跟韋群說詳情,隻是改口要韋群暫緩遞交國書,等他親自回蜀都稟奏此事再做定度。
韋群看到曹乾突然間轉變態度,雖然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他還是不敢擅作主張。
他是與世子清江侯較為親近,卻也不是清江侯的死忠,這時候也隻是希望曹乾能儘快趕回蜀都,拿到國主新的旨意後再說其他,這樣他才能避免淪為長鄉侯與清江侯鬥爭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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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乾一路沿驛道先馳快馬經荊州趕到夷陵,然後從夷陵乘漿舟到夔州,再換快馬趕赴渝州,一路通關過境沒有半點阻礙,見到長鄉侯王邕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進渝州城後,曹乾與隨扈都狀如乞丐,衣袍破損、胡須蓬亂,這個樣子實在不宜去見長鄉侯,他便先帶著幾名隨扈趕回宅邸洗漱換身乾淨的袍衫。
趕巧他的長子曹哲也是在城裡。
曹乾這時候才知道思州民亂的消息四天前才傳到渝州來;長鄉侯王邕隨後便遣人趕往蜀都奏稟其事,但此時還沒有得到國主王建的回複。
思州、渝州打通黔江通道,兩州便挨到一起,但前期大宗貨物往來,都是官方直接在婺川縣北部的蟄僚寨交接,民間商賈還沒有互相進入其境。
曹乾沒想到思州的消息,會封鎖得這麼好,他吃了一碗涼麵填飽肚子,將途中都沒有時間清理的胡須絞去,便帶著長子曹哲趕往州衙,去見長鄉侯王邕。
過了八月半,渝州酷熱的天氣也涼爽下來。
渝州刺史府後宅園子挖出一座數畝方圓的池塘,蓮葉碧毯鋪陳水麵,荷花娉婷綻放。
院子裡的閒雜人等都驅散了,長鄉侯王邕身穿蟒袍,站在荷池前的涼亭裡,入鬃劍眉微蹙,盯著曹乾問道:“清陽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我們在金陵,進出都有楚國的官員陪同,傳話多有不便,但卑職臨行時找郡主確認過,郡主確是這個意思不假。”曹乾據實稟告道。
“那你怎麼看待這事?”長鄉侯王邕問道。
“在知道郡主傳話之前,卑職以為兩國當儘早締結盟約,以消除梁軍對我大蜀的威脅,也曾勸韋大人無需等國主新的指示,直接照原定的計劃行事便是,畢竟不能叫婺川這塊地方的歸屬,乾擾到兩國約盟的大事,”曹乾說道,“但卑職思慮,確實沒有郡主周詳、深入。”
“還有呢?”長鄉侯王邕追問道。
“有些話,不是卑職該說的。”曹乾說道。
“你是想說父王用我治渝州,更主要是製衡清江侯,叫清江侯變得老實些,而未必是用我取代清江侯?”長鄉侯王邕問道,“所以我即便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平定婺僚人,卻還隻是僅治渝州一地——不要說統兵去征伐川南叛軍了,連渝州以東的州縣,都節製不了……”
“國主思慮深遠,卑職智慮有限,不敢妄加揣測。”曹乾即便是長鄉侯王邕的嫡係,但有些話涉及到清江侯與國主的父子關係,也不是他此時能胡亂說的。
“我知道,父王以天壽辭世,清江侯安安穩穩以世子繼位,蜀國安好,你們一個個也都可以投效新主,以繼富貴,我到最後淪落成怎樣的命運,是無關緊要的,”長鄉侯王邕長歎一口氣說道,“你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長鄉侯王邕這番話,聽得曹乾汗流浹背,撲通跪倒在地,說道:“卑職馬不停蹄趕回渝州稟呈此事,絕無異念。”
曹哲在渝州也漸得重用,這次得以參與最機密的事沒有回避,此時沒有資格在這些敏感話題上置喙,也隻是陪著父親跪拜在地,以示忠誠。
“那你有什麼遮遮掩掩不能說的?”長鄉侯王邕問道。
“郡主所說是有道理,不過,郡主初到嶽陽時,身邊還有敘州所派的人伺候,但隨後便冷落敘州之人,此時與敘州也難有什麼聯絡,故而也難以判斷敘州這一次的真實意圖,侯爺要是應對有誤,卻是要留下把柄給清江侯拿捏,”
曹乾說出他顧慮的地方,道,
“卑職一路上也思慮良多,但總覺得委實難下斷論,才不敢急著胡言亂話,乾擾到侯爺……”
“你說的是確有道理。”長鄉侯王邕說道。
曹乾繼續說道:“卑職這次到金陵,也見過楊護及辰州長史曹休石。雖然他二人口口聲聲咬定思州民亂是黔陽侯在背後搗鬼,但卑職想不明白的是,黔陽侯這次倘若給楚帝抓住把柄,或叫楚帝下定決心先解決敘州之事,這件事對敘州又有什麼好處?黔陽侯即便有野心,也不應該如此迫切。卑職想不明白這些,怎麼敢妄言?”
“倘若黔陽侯想著不留把柄而得思州呢?”長鄉侯王邕問道。
“一是這事很難不留把柄,二是我們在渝州僅僅是猜測,此時也來不及派人去敘州聯絡,”曹乾趕路回來,在途中思考良多,這時候將他所想到的諸多顧忌一一說出來,“第三就算敘州有謀思州的心思,兩邊沒有謀算妥協,我們這邊就輕舉妄動,黔陽侯會不會念我們的好不說,而楚帝震怒,撕毀盟約,兩國交惡,這便成為清江侯拿捏侯爺的大把柄吧……”
“哈哈,我就說曹將軍對侯爺忠心耿耿,諸事都會替侯爺思慮周全,”這時候從假山後走出一人,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朝曹乾拱手行禮,說道,“龍牙山一彆,好久未見曹將軍的風采了。”
看到從假山後走出的人乃是韓謙的嫡係、敘州長史馮繚,曹乾也是愣怔了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思量著韓謙不會急著去貪思州這塊貧瘠之地,但馮繚此刻出現在渝州刺史府時,無疑又證明他之前的猜測是徹徹底底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