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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的話仿佛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湖麵,頓時間掀起軒然大波,衝擊得眾人內心劇震。
韓謙帶著人離開繁昌城是什麼意思?
大堂之內刹那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震驚的朝陳德看過來,都懷疑是自己耳朵聽錯了,又或者是陳德剛才喝太多酒說胡話。
陳德乃是太妃唯數不多在朝中能夠信任的親族,嚴格說來僅僅是太妃娘家的表兄,早年在軍中不過是副營指揮使一級的中層武官,楊元溥出宮就府,是太妃擔心楊元溥人生安全得不到保障,堅持要求陳德到楊元溥身邊任侍衛營統領。
陳德之後雖無特殊的功績,但在楊元溥身邊也算是忠心耿耿,兢兢業業,一路水漲船高,此時年僅四旬,便出任武德司使,負責統領宿衛軍,位在其他都指揮使之上。
陳德除了好賭之外,辦事卻不馬虎。
他這時像是被火燒到尾巴的貓站起來,手裡捏著小校剛遞給他的那封信函,朝楊元溥說道:“韓謙已然出城,留下此信,說是交給殿下與諸位大人……”
陳德也是震驚無比,站在那裡僵硬的說著話,都忘了第一時間將韓謙留下來的信函交到楊元溥手裡,忍不住低頭先看起來。
韓謙出城了?
這時候眾人確認這一消息,心頭更是波瀾洶湧,心頭無數念頭泛起。
韓謙這是什麼意思,這便按捺不住,要趕去郎溪鼓動左廣德軍造反不成?
又或者說韓謙不堪殿下的壓製、逼迫,早就與安寧宮暗中勾結?
不要說李普、韓道銘等人了,鄭榆、楊致堂這一刻也仿佛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心頭仿佛被億萬陰雲籠罩,渾身似被電擊一般呆滯的坐在那裡,完全想象不出韓謙一旦翻臉去投安寧宮,後果會多嚴重。
張平也是臉色蒼白的坐在那裡,他也斷斷沒有想到韓謙的反應會如此的激烈,不堪逼迫,竟然就直接出城而走。
韓謙出城之後,會去哪裡?
楊元溥仿佛被人拿鐵錘狠狠的砸了一下,有那麼一會兒腦海裡一片空白,抓住酒杯的手都禁不住顫抖起來。
“立刻著騎兵追捕韓謙,務必將他拿回繁昌,生死勿論!”李普霍然站起來,朝殿下守值的侍衛大聲吩咐道,情急之餘也忘了此時唯有楊元溥及陳德的命令,才能對宿衛軍生效。
李普滿心想著,一旦叫韓謙逃往郎溪,與左廣德軍成功會合後,不管他們能不能成功殲滅韓謙及叛亂的左廣德軍,他心裡都清楚整件事對嶽陽兵馬圍攻金陵的大好形勢會造成多致命的打擊,甚至有可能直接導致他們圍攻金陵的計劃潰敗。
唯一的辦法就是將所有騎兵都派出去,趕在韓謙趕到郎溪與左廣德軍會合之前,將其人抓住或當場擊斃——即便左廣德軍注定會叛亂,但也要比讓韓謙與左廣德軍會合到一起好一萬倍。
“韓謙在信裡說了什麼?”沈漾還稍稍鎮定一些,示意走進大殿裡來的侍衛稍安勿躁,朝陳德問道。
既然這封信說是給殿下及在場諸公的,那他們等了解過這封信的內容之後再做處置也不遲。
事情再緊急也不會就差這點工夫。
陳德征詢的朝楊元溥看去。
楊元溥臉色蒼白而無力的揮了揮手,示意陳德將韓謙留下來的那封信函裡的內容讀出來。
既然韓謙明言這封信是留給他與在場諸人的,接下來再大的危機也要依仗眾人一起闖過,也實在沒有必要隱瞞信裡的內容;今日在場的都是有資格參與機密的。
而至於阮延、殷鵬二人這時候在場,也沒有關係。
倘若信裡真要有不宜外傳的秘辛之事,大不了將他們扣押下來或者直接殺死拉倒。
“殿下、沈漾先生及諸公在上,微臣韓謙性情乖戾而驕縱,行事多劍走偏鋒,諸公不念舊惡而能善待之,臣銘感於心,沒齒不忘,在此叩首拜上。先父其心一片赤誠,遭暴刑慘死,心裡猶念戰事離亂之世,憂黎民百姓如螻蟻難渡火海,臨刑前留下一封血書示臣,除對殿下一片忠誠之外,此乃微臣毅然赴金陵之根源。殿下知遇之恩甚隆,粉身碎骨難報一二,此時又正值離亂之秋,微臣應當在殿下身邊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然而父孝在身,微臣絕不敢廢大禮以論婚嫁,不欲殿下為楚州所迫,微臣隻能不告而歸敘州以守父喪,懇請殿下寬恕微臣之罪!”
陳德手微微顫抖著托起信函,斷斷續續、結結巴巴的讀道。
眾人麵麵相覷,心裡皆想,這他媽算什麼事情?
韓謙父孝在身,論禮不得婚嫁,楚州以婚嫁之事逼迫,他不想殿下為難,所以拍拍屁股走了?
然而這在動不動就將孝道擺出來噴人一臉的當世,卻又是名正言順、說出口不畏他人指責的理由!
自古忠孝難兩全,韓謙要守孝道,所以在楊元溥開口令他應承婚事之前,離開繁昌,避免陷入進退兩難、忠孝難全的困境,這一切看上去又是無可指責的,甚至還要大肆頌揚其德的。
要怨也隻能怨楚州提議婚事,逼得韓謙不得不走,不得不離開繁昌城。
一切是那樣的冠冕堂皇!
眾人這時候更是麵麵相覷,一是不知道韓謙在信裡說去敘州能不能信,二是不知道要不要派兵馬出城去將韓謙截下來。
孝道之說那是明麵上的,大家又不是什麼三歲小兒。
之前韓謙以孝道為名,說要在戰後交出兵權,大家都認定他是借孝道玩以退為進的把戲,難不成大家這次便就真相信他是至孝之人?
孝道更多時候隻是為政者的一種借口,比如之前李普、鄭榆、韓道銘、鄭暢等人擁戴太妃有臨殿議決之權,便是以孝道的名義。
而孝道更多時間也是為政者進退的籌碼。
比如楊元溥認為韓謙應該知道進退,便會以守孝的名義同意韓謙返回敘州,又或者楊元溥認為韓謙應該留在身邊,隻需要以國事為重的名義對韓謙的孝道進行奪情。
韓謙是真因為守孝不事婚娶而走,還是這樁婚事給韓謙不辭而彆提供了一個最佳的借口,在座一個個都是老狐狸精,難道連這點都分辨不出來?
這時候又有一名侍衛模樣的校尉走進大堂,走到李普身後耳語一番。
李普又像是另一隻尾巴被燒著的狐狸一般,震驚的張大嘴,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怎麼回事?”沈漾還算鎮定,張口問道。
“高承源遣人來稟報,說是樞密院一個時辰前簽發密令,著楊欽率部出營,高承源想想事情有些不大對勁,得知此事便著人過來核實!”李普像是將燙手山芋一般將手裡的一封令函扔到案上,說道,“我沒有簽發過這樣的令函,這不是我的簽名,定是韓謙暗中偽造!”
大堂之上死一般沉寂,現在事實很明確,韓謙想走或許並不是一時之念,隻不過阮延代表楚州來談和議,提出與王珺的婚事,給他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借口而已。
“來人!”楊元溥臉漲得通紅,額頭青筋直跳,拍著長案便要喚人進來吩咐出兵追逃之事。
“殿下,韓謙回敘州為父守孝,於禮無虧,殿下應該成全其誌啊。”沈漾看楊元溥氣急敗壞仿佛一把輸光所有糖果的任性小孩,不敢叫他任性妄為,在氣頭上錯上加錯,趕緊走到大殿中央跪地叩頭,懇聲勸楊元溥莫要意氣用事。
韓謙調動楊欽所部跟他一起離開繁昌,自然是要一路逆水行舟,返回敘州去,至少目前並沒有要與左廣德軍會合之意。
至少韓謙此時還沒有破壞他們圍攻金陵城計劃的意思,他們冷靜看待這件事,放韓謙離開,就會發現除了氣難平外,對大局並不會有實質性的影響。
即便這件事公開出去,下麵的將卒也隻會深感韓謙乃是至孝之人,對軍心以及對後續圍攻金陵,也都不會造成多麼負麵的影響。
甚至這可以說是韓謙對楊元溥做出的最大妥協。
要不然的話,韓謙完全能叫局麵變得更混亂,而他照樣能從容回到敘州逍遙自在。
不管楊元溥內心如何怨恨韓謙,但在這時候至少要在表麵上褒揚其誌。
這才是政治規則。
不要說楊元溥現在沒有繼位登基了,即便是成為九五至尊、大楚天子,想要群臣鹹服、天下歸心,這些規矩也得遵守。
要不然的話,三綱五常都亂套了,天子皇尊又有什麼借口,要求臣民奉上他們的忠心?
“殿下,韓謙回敘州為父守孝,於禮無虧!”鄭榆、鄭暢、楊致堂、張平乃至薑獲等人都回過神來,一起跪到堂前勸楊元溥息怒,莫要因一時之氣而壞大事。
張潮拽了李普的衣袖,李普心裡有再多的不甘,也隻能跟著眾人跪至堂前勸楊元溥韓謙回敘州去。
不管怎麼說,他們當前的首要目標還是攻下金陵城,待他們完全控製江南東道、江南西道,控製淮西、控製荊襄,到時候再收拾敘州,不就是一個借口的事情嗎?
楊元溥看著堂前跪滿一地,連作為宿衛宮正副統領的陳德、楊帆都跪在堂前表明態度,他心裡很清楚,這麼多人反對他,他即便執意追殺韓謙,也沒有人會執行他的命令。
隻是那種仿佛夏季野草瘋長的怨恨仿佛毒蛇一般在啃噬著他的內心,怎麼都壓不下去,他恨恨的轉身不看眾人,仿佛一頭年輕的受傷孤狼,站在荒蕪的草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