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一道山脊,在茅山北麓的山穀裡,有一座建有二十多間石屋的莊院,掩映在茂密的樹林裡。驅馬走到近處,看到這些石頭所砌的牆上爬滿青苔、草藤,很有些歲月斑駁的痕跡。
這裡曾是馮家秘藏財貨的秘庫所在,在財貨取出之後,幾個看守秘庫的聾啞老人早就隨馮家奴婢一並遷入敘州,莊院也就廢棄掉,成為獵戶、藥農或流浪漢在山裡的棲腳地。
宅子前還能看到篝火殘燼。
目前桃塢集兵戶殘部主力都已經進駐北麓山坳,忙到後半夜,等兵卒都紮下營來,韓謙與袁國維才帶著一隊親衛趕到這處莊院來。
信昌侯李普與陳銘升帶著數名扈衛,像是蒼蠅似的騎著數匹瘸馬一路跟著過來,滿心疑惑韓謙沒事做,深更半夜跑到這裡做什麼。
不管怎麼說,桃塢集兵戶真正的精銳都還留在龍雀軍中,韓謙隻要還奉嶽陽為主,信昌侯李普作為湖南行台右丞,作為潭王嶽父,特彆是在李普都已經服軟的情況下,韓謙還真不能拿李普怎麼樣。
再說讓李普跟在身邊,總要比讓他躲在背後動什麼手腳要好。
趕到莊院裡,李普才看到韓家家兵子弟出身的郭奴兒,早就帶了一隊人馬在莊院裡的一間石屋裡,正將一筐筐泥土從石屋裡挖出來,堆到院子裡的空地上。
“日,你當初是不是沒有將我舅家的藏寶從這裡都取出來,還偷偷藏了一部分在這山莊裡?”孔熙榮下馬一瘸一拐的走過來,看到眼前一幕,忍不住要白韓謙一眼。
聽孔熙榮這麼說,李普也狐疑不定的盯著韓謙。
馮家定謀逆大罪之後,除了大理寺、禦史台會同刑部抄沒馮家族產外,潭王府也暗中抄得馮家大量的珠寶財貨,前後總計有上百十萬緡錢。
而潭王府主要都是利用這批財貨,經營鄂州,籌備對馬家的削藩戰事。
這些事情,信昌侯李普當然是清楚的,也知道馮家有最為主要的一處藏寶秘窟就在茅山北麓的山嶺之中,但當年潭王府這邊查抄暗中馮家秘藏的經手人是韓謙與薑獲、袁國維等人,信昌侯府並沒有人直接參與。
看到這一幕,李普也情不自禁的想,韓謙確實極有可能瞞過薑獲、袁國維,私藏了大量的財貨,畢竟當時縉雲樓上上下下都是韓謙培養出來的嫡係。
都說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要不是如此,李普都難以想象敘州崛起怎麼可能這麼快?
孔熙榮與韓謙關係親近,乍乎乎的就直接問出來,李普現在可不想惹這殺胚,心裡想著暫時將這筆帳給記下來,看韓謙日後回嶽陽要怎麼解釋。
韓謙瞥了李普一眼,猜到這廝心裡在想什麼,冷聲說道:“李侯爺要是想著日後能在殿下跟前告韓謙的狀,親自進石屋看清楚秘窟裡所藏的財貨,或許更好一些。”
“哼!”李普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他也不想被韓謙看輕了,昂然站在那裡不動,看四周火把嗶嗶的被山風吹得晃動不休,說道,“你此時最需要兵甲、糧秣,即便私藏不計其數的財貨,又有何用?難不成周邊哪家敢將兵甲、糧秣賣給你?”
靜山庵一戰,桃塢集兵戶是被徐渚打潰,除了傷亡逾半外,將卒潰逃時為了保命,不得不將大量笨重的兵甲拋棄掉。
韓謙接手三千殘兵時,當時就剩不到兩千套兵甲的樣子,即便這次強襲丹陽,繳獲一批兵甲,但也僅僅是勉強湊夠三千多套兵甲。
不過,韓謙此時要編女營及少年兵營補充防衛兵力的不足,兵甲還是缺得厲害。
更為關鍵的一點,楚州軍很快就會反應過來,到時候即便不強攻茅山,也會派兵盯住左右,杜絕韓謙派兵出山征糧的可能——可能隻需要十天時間,手裡的糧食耗儘,吃飯就會成為大問題。
茅山是有很多座大大小小的道觀庵堂,也有十數座大大小小的村寨,但人口加起來也就千餘而已,存糧極為有限,即便他們白天從丹陽城劫來的上百多車糧穀,看上去有二三十萬斤,數量不少,但是分攤到五萬老弱婦孺的人頭,每人僅有五六斤口糧,即便春夏之交能挖野菜、捕撈魚蟹充饑,但又能支撐幾天?
再者,韓謙襲下丹陽,劫來上千匹戰馬。
戰馬直接吃生草,易腹泄生瘟病不說,馬食裡不補充大量的豆料,奔跑起來無力,但上千匹戰馬,每天豆料要吃多少?
所以說,在李普看來,韓謙偷襲丹陽,與楚州徹底撕破臉,處境隻會比以往艱難十倍,不會更好過。
李普此時還賴在這裡不走,無非是想看韓謙無法收拾殘局時被迫拋棄這些老弱婦孺的樣子。
無能者總是喜歡看彆人無能的樣子。
問李普挑畔般的質問,韓謙卻沒有吭聲,仿佛跟李普多說一句話,就浪費空氣似的。
見韓謙這般模樣,李普哼了兩聲,捋著間雜花白的長須,也是憋了一口氣的站在一旁。
很快郭奴兒將秘窟重新填滿的泥土清空,這時候才又帶著人搬出一堆堆用油布包裹好的包裹出來,堆到院子裡拆開,則是一堆堆用油脂浸染過的精鐵構件。
信昌侯李普再無能,在當世將領之中也是要略高過普通水準,僅僅是配不上他此時的高位而已。
“床子弩!”李普一眼便看出這些油布包裹好的精鐵構件,皆是床子弩或旋風弩的關鍵部件,愣怔的半晌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還以為韓謙在抄查時,私下藏了馮家的財貨,卻沒想到搬出來皆是戰械部件,而且是桃塢集兵戶殘部所緊缺的攻防戰械。
陳銘升這時候再也按捺不住,隨著搬運油包的兵卒走進寬闊的石屋裡,看到石屋裡側重新挖開來一個偌大的洞口,露出馮家曾經用來私藏財貨的地底秘庫來,黑黢黢的用火把照亮。
隨著郭奴兒帶人將油布包裹好的戰械部件及一批精良兵甲都搬出來,李普才發現這處莊院秘庫裡,竟然藏有能組裝三十具床子弩、三十架蠍子炮、三百具臂張弩的精鐵部件,以及藏有五百柄斬馬大刀、三百套精鋼鱗甲、數百大盾以及上千捆鐵棱利箭。
今天三千殘兵打下丹陽城,純粹是用險計,以快打亂,以最快的速度將守軍打蒙掉,將守軍驅逐出城,但凡守軍主將秦冉敢率三五百精銳守住要害,形勢就會極其的危險,即便最後能硬啃下來,傷亡也將難以控製。
說到底三千殘兵當時僅有士氣可用,真要擺明車馬,列陣而戰,戰鬥力要差楚州軍精銳一截。
而能有這批兵甲戰械補充進來,三千殘兵才可以說真正擁有與楚州軍正麵對戰的實力。
李普愣怔在那裡,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馮家藏寶秘窟裡,藏的都是這些玩藝兒,也不清楚韓謙到底什麼時候在這裡藏下這些東西?
馮家被抄家之後,韓謙不是很快就去敘州了嗎,之前忙於削藩戰事,而在削藩戰事結束之後,又很快作為迎親使被派往蜀國了吧?
看袁國維也是一臉的震驚,李普心知韓謙私藏這些兵甲戰械,並沒有動用縉雲樓的力量,要不然就算他沒有察覺到蛛絲馬跡,作為縉雲樓的兩大掌案主事之一,袁國維也不可能不知情。
“裡麵還存在數千袋糧穀!節約點,大概能供四五萬婦孺吃上一個月!”陳銘升附到李普耳側說道,臉色卻沒有絲毫的興奮,有這批藏糧,韓謙至少能在茅山拖上一個半月的時間,他們能在茅山留一個半月看韓謙的笑話或者說下場?
“李侯爺現在可知這盤棋被你下得有多臭了吧?”袁國維原本也不想惡了李普,但這一刻也忍不住奚落他一句。
李普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說實話,秋湖山那裡作為預防金陵城裡有變、潭王撤出城據守的主基地,所儲存的糧穀要比這裡多出數倍。還有完整的匠坊在運作。
要是打開始李普還無法理解韓謙以山為城的精髓——韓謙要對婦孺進行充分的動員,所將采取的主要策略及作戰辦法,從午後就開始作宣傳,李普他們想知道很容易——他這時候再蠢,也多多少少能更看清楚韓謙最初的布局是什麼。
他要是能率七千精銳守住秋湖山,將五萬多婦孺很好的保護在寶華山南麓,嶽陽隻需要派一支精銳輕裝滲透到金陵城南的茅山附近,利用提前藏於茅山的這批兵甲糧秣,或守茅山,或遊弋於茅山周圍,都能讓嶽陽在這場三方角逐中占據到相當的主動權。
甚至當初並不需要與王文謙合作,他們隻要能在金陵一側站穩腳,便有資格跟安寧宮談判,迫使安寧宮退步,從而使徐明珍與楚州軍先在江淮之間爭出勝負來——那樣的話,他們也就實在沒有那麼必要迫切斬斷韓道勳的生路!
韓謙轉過身去,不願再多看李普一眼。
這也叫李普更是心情複雜,但他心裡並沒有多少愧疚,隻是更忌憚韓謙、更忌憚韓謙心裡對他的怨恨。
這時候施績帶著十數騎上山來,下馬興奮的說道:“大人,你說大茅峰隱雲庵是楚州安插在金陵城外的賊窩子,我帶人摸過去,大人猜我們這次捉到多大的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