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急,韓謙沒有騎馬,而是坐馬車,在趙無忌等人簇擁下,在夜色下緩緩而行,這樣方便他在路上整理思路。
在費了一番周折進入城門,抵達蘭亭巷時都已經是醜時末刻。
韓謙穿過車窗,看遠天微微發紅,金陵城沉浸在靜謐的夜色中,沒有更多的人能察覺到夜色下暗藏的殺機。
這時候騎馬走在馬車前的趙無忌伸手示意車夫勒住馬停下來。
韓謙探頭往前方看過去,他們距離蘭亭巷口還有一段距離,隱隱看到有幾輛馬車模樣的黑影停在街對麵。
林宗靖將腰間佩刀橫到身前,驅馬往前數步,壓著嗓子喝問道:“誰在那裡?”
“韓家賢侄,當真不想見老夫一麵?”
數人穿街走過來,在明角燈的照耀下,卻是白麵長須的馮文瀾以及馮文瀾的長子馮繚、馮翊、孔熙榮等人,韓謙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個門進城來,竟然趕在蘭亭巷口截住他。
這時候田城、高紹、林海崢帶著十數人從巷子裡走出來。
他們早就注意到巷口深夜突然有數輛來曆不明的馬車停下來,他們搞不清楚怎麼回事,隻是在巷子裡暗暗戒備,待看到韓謙星夜進城,才從巷子裡走出來會合。
韓謙示意田城先讓下麵人都退下去,沒有必要驚動左鄰右舍。
奚荏揭開車簾子,韓謙看到明角燈照耀下的馮文瀾兩鬢斑白,眼睛略有些浮腫、憔悴,長須亂蓬蓬的遮住下頷,顯得頗為落魄,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馮大人,你太高看韓謙了——事情要真像馮大人所預估的那麼嚴重,韓謙即便願意將這條賤命搭進去,怕也幫馮大人掀不起什麼浪花來。”
“韓家賢侄,你當初硬是將敘州幾百擔茶塞給馮家,老夫可是沒有擋回去啊;而翊兒暗中幫著臨江錢鋪籌款,老夫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啊。”馮文瀾說道。
見馮文瀾這老家夥,竟然跟自己不要臉的打起感情牌,韓謙隻能打個哈哈應付道:“事情怕是沒有馮大人說的這麼嚴重。”
“那韓家賢侄為何連夜躲回到蘭亭巷來,也不願見我一麵?”馮文瀾問道。
“那是馮大人將我嚇著了。”韓謙說道。
“韓家賢侄能引薦老夫見殿下一麵?”馮文瀾盯住韓謙問道。
“馮大人想見殿下啊,都這麼晚了,真是不方便啊!”韓謙打了個哈哈說道。
趙庭兒、奚荏都坐在車廂裡,她們都在暗處,看著韓謙的臉在明角燈的照耀下,透出幾分憊懶,猜不到韓謙這話是說此時的時辰太晚,還是說馮文瀾見三皇子的時機太晚。
“韓家賢侄當真覺得老夫去見殿下太晚了?”馮文瀾問道。
“馮大人你要這麼覺得,小侄也無話可說。”韓謙依舊含糊其辭的說道,心裡想,你這不是廢話嗎,要不是如此,老子何苦躲開你?
“韓家賢侄,可否請老夫進宅子喝口水?”馮文瀾鍥而不舍的盯住韓謙問道。
見站在馮文瀾身後馮翊、孔熙榮兩人,都一臉被深深嚇著的神色,韓謙終是沒有辦法硬下心來將他們拒之門外,將腰牌解下來替給高紹,說道:“你去請薑獲、袁國維兩位老大人過來,便說馮大人夜訪韓宅,勞煩他們二老這麼晚過來一敘。”
高紹不知道何意,微微愣怔了一會兒,接過韓謙遞過來的腰牌,也不牽馬,直接縱身躍上牆頭,飛簷走壁的橫穿街巷的阻攔,仿佛一隻夜裡的靈貓,以最快的速度往薑獲、袁國維二人的住處奔去。
韓謙這才示意車夫繼續驅車往蘭亭巷內的韓家大宅駛去。
看著後麵正蹣跚爬上馬車的馮文瀾身影,趙庭兒問韓謙:“馮家此時選擇站到三皇子這邊,也不能免其禍?”
“做臣子的,不妄自揣測聖斷,是保命的不二法門。”韓謙神神叨叨的說道。
“你整天不就是揣測來揣測去的?”趙庭兒嬌嗔說道。
“馮家此時要是還有免禍的機會,他怎麼會跟狗似的連夜躲到城裡來?”奚荏不屑的瞥了韓謙一眼,說道,“而馮文瀾能在這裡截住我們,明明也是知道事態有多嚴重了,卻還抱有幻想,竟然還奢望侍禦史張翰上參本彈劾馮家時,三皇子能站出來幫他說話,怕是還不夠聰明啊。”
韓謙沒有搭理奚荏、趙庭兒的話,透過車窗看馮文瀾所乘的車緊趕過來,心裡微微一歎,馮家一直都想著能觀望,或許是天佑帝最終失去耐性的一個原因,但絕對不是唯一的原因。
荊襄戰事已過,杜崇韜最終畢竟守住襄州,等到援兵到來,朝廷對杜崇韜不功不罰,自然也不會承認在荊襄戰事之中的失利。
而荊襄地方勢力在戰事前後受到雙重清洗,這將極大加強金陵對荊襄地區的控製力,在一定程度上都不能算是壞事。
然而巨額的戰爭經費以及後續的防線建設投入以及對有功將卒的賞賜,實是像一座巨山壓在岌岌可危的財政之上,重得仿佛有劇烈的吱呀聲在眾人的耳畔不斷回蕩。
除了楚州、壽州方向的巨額開支外,鄧襄方向的前後不到一年的戰爭開銷,雖然度支使司還沒有最終核銷出來,但韓謙預計不會在二十億錢以下。
這還沒有將鄧襄防線後續的巨額建設經費計算在內。
而大楚國庫的一年歲入,最多時也僅一百二十億錢左右,平常年頭僅七八十億左右。
雖說荊襄戰事前後的巨額開銷,有相當大的部分是從江鄂等州預支的,但既然是預支的,江鄂諸州往後幾年內自然要名正言順的從稅賦中抵扣掉這部分開銷。
這也將直接導致大楚國庫歲入,在將直接損失掉來自江鄂荊黃等州的賦稅貢獻。
然而再加上楚州、壽州兩個方向上的戰事開銷抵扣,大楚今年的國庫歲入還能剩下多少?能不能將滿朝文武的官俸錢都如數發足了?
而這兩年江淮、江南東道、荊襄等地的氣候都大異往年,小災驛傳差不多每日不斷,而大的災害,淮河決堤、水灌泗州城之事就已經令朝中焦頭爛額了,贛州、洪州、江州等地這幾天也傳來鄱陽湖水災進一步加劇的消息。
在立嫡之事以及防範外戚、邊帥擅權之外,此時令天佑帝頭痛的事情多著呢。
馮家還是太肥了。
馮家與韓氏一樣,祖籍宣州,但馮家祖上很早就遷入金陵發展,曾擔任江南東道鹽鐵轉運使,一度控製越、湖、潤、宣、翕等州的過稅、礦稅,在天佑帝建都金陵之前,馮家就已經積累大量的財富。
馮家審時度勢,在天佑帝舉兵攻金陵之前,就投附過去,曾捐糧二十數萬石助天佑帝平定寧、江、宣、洪等州,馮文瀾的父親馮樾因此還出任大楚開國後的第一任鹽鐵轉運使,馮文瀾也一步步爬到戶部侍郎的高位。
馮家的族產有多豐厚,韓謙之前是暗中摸過底的。
馮家在宣州、金陵、揚州以及潤州都置有田莊,田畝計有十三四萬畝之多、奴婢近萬口,此外還有礦山、茶山、鐵場、船場、織坊、藥材鋪、絲綢莊、典當鋪、賭櫃、酒樓及貨棧逾百家。
而至於馮家所私藏的金銀財貨,這個就不是左司探子能調查清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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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大宅,韓謙叫其他人都退下去,僅留趙庭兒、奚荏在院子裡侍茶,看馮文瀾白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按說過了此時已經是八月底,都入秋後了,深夜裡還感覺空氣又濕又熱,叫人煩躁不安。
韓謙接過趙庭兒沏過來的茶,小飲了一口,才再次開聲問馮文瀾:“馮大人為何有大禍臨頭的預感。”
“張翰的參本裡,汙蔑我馮家蓄意破壞皇陵龍脈,存不軌之心,”馮文瀾苦澀的說道,“而想必賢侄也知道,這幾年來張翰雖然是小小的侍禦史,但他所參之人,沒有一個能屹立不倒的。”
韓謙看著馮文瀾,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聰明,還是糊塗,心想他此時既然能有這麼強的求生欲跟警惕心,那為何之前卻一直留在金陵城內騎牆觀望,又為何去貪這個小便宜,活生生的將把柄交出去?
見韓謙沉默不語,馮文瀾說道:“賢侄若能助馮家渡過此劫……”
韓謙見馮文瀾開口許諾,截住他的話頭,說道:“馮大人莫要害我,我還想著自己的腦袋能在脖子上多留些日子,我頂多是幫馮大人將薑獲、袁國維兩位老大人請過來。”
趙庭兒疑惑的看了奚荏一眼,在外人在場,她也不方便直接問韓謙,既然都直接拒絕帶馮文瀾去見三皇子了,那將薑獲、袁國維二人請過來又能有什麼用?
不過,趙庭兒見馮文瀾聽過韓謙的話後,也沒有再多言,而是焦躁不安的在院子裡走動著,心裡一驚,莫非馮文瀾也已經知道薑獲、袁國維兩人的身份,也知道韓謙將薑獲、袁國維二人請過來,是做什麼?
趙庭兒心裡苦歎一聲,看馮翊、孔熙榮坐立不安的神色滿是困惑,顯然也沒有猜明白韓謙跟馮文瀾在打什麼啞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