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投石機需要大量的磚石料充當石彈,淅川城內差不多像樣的屋舍都已經被拆光,僅有鎮將府勉強保留下來,諸多將卒都住進低矮的窩棚裡。
後期梁軍所造的投石機,甚至能將散碎的石彈投擲到城中來,窩棚雖然矮小、擁擠不堪,卻反而能提供更好的防護。
圍城的梁軍往內鄉城方向撤去,守軍也無力追擊,在鎮將府附近搭建稍為寬敞的大帳,供軍中主要將領居住。
雖說料定梁軍勢如強弩之末,但梁軍一天不從荊襄地區撤出去,戰事就一天沒有結束,誰都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龍雀軍第二都將卒便第一時間登岸,趁夜進入淅川城裡。
樓船軍水營將卒,僅僅是一部分傷病,移入城裡,其他人隨船移入淅川城北麵的一座湖泊之中,將進出淅川河的湖口封住,防備著梁軍的水營有可能突襲過來。
大楚“都”一級正常的最大軍事編製為兩千五百兵卒,為這次增援荊襄,信昌侯李普所負責節製的第二都,從屯營軍府大幅征調受訓丁壯,最後出發兵力一度增加到近六千人。
在進入漢水後一路往北突進,龍雀軍第二都損失也相當慘重,目前還有四千六百餘卒。
到淅川城後,信昌侯李普對龍雀軍第二都的統製權,就順理成章的移交到三皇子楊元溥手裡。
楊元溥在第二都的將卒進城後,也是第一時間將其縮減到正常規模,將多出來的兩千多兵卒補充到傷亡最慘重、近乎被要打散架的李知誥部、郭亮部。
鄭暉所部是屬於黃州的地方州兵,目前僅僅是受三皇子楊元溥的節製,並不屬於受到三皇子楊元溥直接統轄的龍雀軍體係;而周憚所率領的山寨募兵,何去何從還要等要戰後再議——這兩部除了調給充足的補給外,其他都保持現狀不變。
除了楊澗所統領的樓船軍水營一萬餘精銳將卒外,淅川城內的守軍再度恢複小一萬,眾人也不怕梁軍在沒有攻陷襄州城,以及郢州、平州方向麵臨金陵援兵主力強力的進逼局勢下,還敢再來強攻淅川城。
在給鎮遠侯楊澗、信昌侯李普的洗塵宴上,三皇子楊元溥、韓謙、沈漾都破例喝了酒。
在帶著微醺的醉意,陪三皇子巡過城後,韓謙便帶著奚荏回到敘州營的駐地。
這些天韓謙一直住在敘州營的營區。
雖然他對外聲稱唯與將卒同甘共苦方能激勵士氣,但他內心知道自己早初所想無非是怕哪一天梁軍半夜突進城來,他與敘州營的將卒在一起,活著成功突圍的概率要大一些。
回到大帳裡,韓謙習慣性的將佩刀從腰間摘下來,拔出來看是不是完好無缺,才掛到臥榻前的柱子上;今天也是難得的讓奚荏幫他將沉重的鎧甲解下來,打算舒舒服服的睡一覺。
奚荏幫著韓謙將背甲解開來,照秩序擺放在臥榻前的長案前,以便遇到險情,能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見韓謙眉頭微微擰著,並沒有大圍得解的欣喜,說道:“楊澗似乎也並不很欣賞公子所立的大功啊?”
“因為他是真正不多的聰明人啊,應該猜到我一開始所用便是劍走偏鋒的險策!”韓謙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所謂用兵,以正合、以奇勝。楊澗也好,沈漾也好,甚至楊恩,他們都是受正統兵家思想的灌輸,沒有誰會將勝利的希望,寄托在一開始就劍走偏鋒的險計之上!或許,他們將來都未必會擁戴一個會劍走偏鋒的君主!”
“公子為守住淅川,立下大功,龍雀軍之崛起再也不是誰能遏製,難道這都不能彌補與沈漾、楊恩等人的間隙,使他們儘心共同輔佐三皇子?”奚荏困惑的問道。
“道不同,不與為謀,你難道沒有聽過這句話?”韓謙淡然一笑,說道。
“隻是今日梁軍撤去,公子似乎也太意興闌珊了些吧?”奚荏不解的問道。
“我有嗎?”韓謙哂然一笑,說道,“或許是看到血戰無需再持續下去,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吧?”
韓謙當然清楚他此時心裡並沒有守住淅川城、大圍得解的興奮跟激動,恰如奚荏所說,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意興闌珊。
也在這一刻,在見過淅川城有如絞肉機一般的血腥戰事後,韓謙多多少少能體會父親講述他在楚州任職時,遇到那對夫婦烹子謝恩後又自縊身亡之事的心境了。
在這一刻,韓謙甚至都懷疑他當初要不是劍走偏鋒,定下迎三皇子西進守淅川的策略,而是及時知會杜崇韜,局勢發展會不會更好一些?
奚荏並不知道韓謙近兩年內心深處到底背負著怎樣的心理重壓,也不知道經曆淅川血戰,整天看著血肉橫飛,對韓謙內心有著怎麼的觸動。
“大人?”
田城在大帳外喊道。
“什麼事情?”韓謙問道。
“範大黑他怕是撐不下去了,剛剛醒過來說是想見大人一麵。”田城說道。
韓謙衣甲也沒有穿,就在短褂外披了件袍衫,侍與田城、奚荏疾步趕到醫營大帳,揭開簾子走進來,韓謙就見林海崢有些發呆的站在病床前,範大黑歪頭躺在那裡,血沫還在不斷從嘴角流下來,但已經氣絕身亡。
韓謙怔然站在床榻前,看著範大黑失去神采的麵龐,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那日是他建議三皇子登城視察,激勵士氣,卻不想梁軍早有準備,甚至將十數架投石機都預先進行過校準,在他與三皇子從登城道踏入東城牆,數以百計的散碎石彈便覆蓋而來。
張平替三皇子擋了一塊落石,左肩骨被砸碎,而範大黑用身體替他擋住一塊落石,背部則被砸塌下去,之後就一直陷入昏迷,直到此時氣絕身亡,他甚至都沒有機會跟範大黑說上一句道歉的話。
良久,韓謙才與林海崢說道:“你去找鄭通,看匠戶營有無良木,為大黑打造一副棺木,然後派人去敘州找範爺,看將大黑安葬何處。”
這時候不知道何處傳來吹塤之音,音色低沉而悲壯,是為戰死的同僚吹響挽歌,韓謙走出營帳,夜空下明月高懸,四周一絲烏雲皆無,遠遠能看到北城牆有一個身影坐在垛牆上,吹奏陶塤。
以往這是嚴禁之事,但今夜卻沒有將校過去喝斥,今日值守牆頭的諸多將卒皆抱著刀弓或站或依牆角而坐,靜聽這低沉的塤音。
韓謙回到大帳,也沒得休息,丹江沿線的斥候陸續傳來消息,之前為避樓船軍精銳,逃入丹江上遊的梁軍水營,此時正趁夜越過淅川河口,往丹江下遊而去。
“我知道了,派人盯住鐵鱷嶺、滄浪城一線的梁軍動向,有所異動,隨時來報。”韓謙跟高紹說道。
目前韓謙使田城在奚昌、郭奴兒等人的輔佐下,具體統領敘州營;楊欽、馮宣他們不僅失去戰船,船幫及四姓船隊的運輸船也在將山寨募兵送入淅川城後,被追擊過來的梁軍水營摧毀,船幫武裝護衛以及艄工,甚至四姓子弟,也都編入敘州營參與守城;高紹與趙無忌負責外圍的偵察、斥候之事。
見高紹離開後,韓謙伸展懶腰就要躺到床上休息,似乎並不覺得斥候傳回來這一情報有多關鍵,奚荏疑惑的問道:“梁軍水營要逃回襄州城,此時不應該通知鎮遠侯派樓船軍精銳追擊殲滅嗎?”
“誰知道梁軍有沒有在半道安排下什麼陷阱,這一仗能將梁軍逼退,已經是大功,好不容易能安穩的睡一覺,沒事去折騰有的沒的乾嘛,難不成還奢望這次能重創梁軍主力?”韓謙意興闌珊的問道。
“要能趁勝重創梁軍水營,不是有機會將一部分梁軍精銳,特彆是玄甲都,封鎖在漢水南岸不得北歸嗎?”奚荏盯住韓謙的眼瞳,不解的問道,難以想象之前劍走偏鋒的韓謙,竟然會放棄這麼大的一個機會,都不知道他怎麼就轉了性子?
“睡覺!你不出去,難不成想陪我睡?”韓謙撐開被子,問道。
奚荏美眸橫了韓謙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
…………
鐵鱷嶺北麓,早前李知誥率部堅守的殘寨,此時成為梁軍控製丹江水道的一處據點。
鐵索浮橋的鐵索被楚軍用巨斧砍斷,半截鐵索沉入江底,而用來支撐橋板的浮舟也被衝散,或沉,或擱淺在江灘上。
還有一些浮舟載滿薪材,想著楚軍戰船闖過來,引火燒船,但楚軍水師防範火攻的經驗豐富,僅犧牲掉少量的戰船,便將火船隔絕開來。
到處可見燒殘破裂的船板,要麼被浪頭打到江灘上,要麼或浮或沉往下遊漂蕩而去。
負責主持淅川一線戰事的韓元齊,這一刻像一頭被饑餓折磨許久的獵豹,蹲在鐵鱷嶺北麓主峰之巔,赤紅的眼瞳盯著北麵的江水,透射出饑渴而凶戾的精芒。
潾潾波光仿佛黑色的水麵下藏著億萬銀幣。
周師成率梁軍水營已經往下遊逃去兩個時辰了,但北側的江麵依舊毫無動靜。
此時晨曦漸漸清亮起來,韓元齊心裡即便再焦躁、再不甘心,忍不住長歎一口氣,跟身後楊雄說道:“早知道此計不售,敵船往北闖去,就應該點燃這些柴船圍燒過去!”
北麓柳條溪兩岸修建了三座寨子,將一片水泊圍在當空,恰到好處的能擋住外圍斥候的視野,這一刻這座十數畝大小的水泊裡,停著上百艘載滿薪柴、澆上膏油的小船,是打算他們假裝倉皇南逃的水營能將楚軍水師的戰船引下來之後,然後趁其不備,在鐵鱷嶺北麓最為狹窄的丹江水道內,突襲之。
奈何到這時楚軍都沒有中計的跡象。
楊雄知道韓元齊內心有太多的不甘,但之前楚軍水師往北突進時,有著足夠的警惕跟防備,這百餘艘澆油柴船點燃殺出,又能發揮什麼作用?
即便是能燒毀對方十艘八艘戰船,能改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