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河往棗陽的荒野,覆蓋殘雪,清晨的薄霧還沒有散去,仿佛白色的雲團,在大地之上滾動。
這曾經的人間繁華之地,已在近數十年的頻繁戰事裡被摧毀,天地一片靜寂,一大群鳥雀仿佛烏雲般飛來,停落到雪地裡啄食草籽。
西北麵的桐柏山群嶺,仿佛一群蹲在晨靄之中的巨獸,寧靜的凝視著世間萬相。
百餘匹騎兵出現在地平線的遠端,不顧天寒地凍,趟過一條溪河,破開薄薄的一層河冰,簇起的浪花在黃棕色或黑色戰馬的胸口簇擁著,薄薄的霧氣更是被攪得支離破碎。
戰馬的口鼻噴出熱騰騰的霧氣,顯然是持續跑了很遠的一段路程,此時氣血正跑得沸騰起來,踏入冰寒的溪河裡,嘶津津的長嘶起來,像數十鋒利的戰刃,無情的撕開四野的靜寂。
馬背上的騎士,身穿黑甲,相貌粗獷,絕大多數都須發淩亂,唯有堅毅的眼瞳裡透漏出殺氣騰騰的鐵血氣息。
在溪河南岸枯黃的荒草灘裡,數名潭州斥候警惕的盯著這一切。
身為右前部先鋒將的世子,十天前就放棄北麵的唐河殘城,將右前部所屬的諸路兵馬都撤入南麵的棗陽城附近,這時候在這附近出現大股梁軍斥候,並非是什麼令大驚小怪的事情。
潭州斥候隻是隱在荒草之中,安靜的盯住北麵的那條溪河。
那條溪河入冬後變得很淺,卻是唐河與棗陽的界河——棗陽城就在此往南五十餘裡外。
很快又是一隊百餘人規模的騎兵越過北麵的低嶺,出現在溪河的北岸。
看著兩百多戰騎沒有繼續往南推進,而反複穿插那條溪河,有經驗的斥候很快意識到梁軍實是在尋找一條最便捷能趟水過河的通道。
今夜就將有大股梁軍趟河,往他們身後的棗陽城而去?
這個問題並沒有驚擾到潭州經驗老到的老斥候多久,很快就見成百上千的騎兵,仿佛奔騰的黑色巨浪一般越過山崗,往溪河邊簇擁過來。
潭州斥候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一切,北麵的唐河殘城,是有三千多梁軍,但什麼時候有這麼多精銳梁軍騎兵出現在唐河了?
看著有兩隊梁軍騎兵趟過河,朝這邊馳來,這十數名潭州斥候連爬帶滾,跑到身後的樹林裡,翻身上馬,瘋狂的打馬往棗陽城馳去!
…………
…………
“……”
潭州節度使世子馬循,手緊緊按住垛牆前的橫木,手指關節都捏得發白,臉色凝重的看著數千精騎仿佛黑色洪流分作兩隊,繞過棗陽城,徑直往南馳去。
這時候在東南翼,有一隊兵馬大約五百人左右,他們在一個時辰前得知敵訊,想要撤出南麵的一座哨壘,想避入棗陽城,但沒想到梁軍騎兵的推進速度會這麼快,一炷香前在距離棗陽城不到十裡的一座山崗前,被梁軍兩股騎兵斥候纏住,進退不得。
這時候大股的梁軍騎兵像巨浪般簇擁過去,撼動天地的呐喊聲,即便是十裡外閉門守城的棗陽城守軍,聽了依舊感到心驚膽顫。
眼睜睜看著那隊退縮到山腳下結陣的五百步卒,被百餘騎具裝重騎一次衝鋒就直接殺潰掉,然後成百上千的騎兵一擁而上,刀斧槍戟與血光交錯,來回反複衝殺,不斷的將那隊楚軍切割、攪散、殺敗逐亡,將一具具鮮活的生命,無情的斬殺在馬前,鮮血四濺、肢肉橫飛。
也就兩盞茶的時間,五百餘步卒就像被狂風摧折過的莊稼,已經沒有幾人還能站在原地。
即便苟活者也是匍匐趴在被鮮血澆灌得泥濘的地裡乞降,但梁軍這時候可不想被俘虜拖慢速度,揮起的刀槍劍戟無情的朝那邊卑微乞活的楚軍身邊斬去刺去。
“他們要乾什麼?”
這支精銳騎兵沒有直奔棗陽城而來,像蝗群一般殺滅東南翼那支沒有來得及逃入棗陽城的楚軍後,也沒有要停頓下來的意思,依舊像洪流般繼續南下,但為這支騎兵仿佛鐵水洪流般的鐵血氣勢壓迫,馬循說話時都些張口結舌,看向身側的將領問道。
“他們這是直奔郢州而去。”朗州軍司馬、司兵參軍,同時也是潭州增援兵馬輔佐世子馬循的副將馬融臉色嚴峻的說道。
棗陽城雖然要比郢州城殘破許多,但即便外圍的城壘駐兵,都被梁軍像蝗群過境般吞噬一儘,棗陽城內猶集結有潭州及諸州援兵近萬人。
梁軍僅憑借數千精銳騎兵突襲,在短時間內還無法攻破棗陽城,但郢州城就不一樣了。
郢州天佑八年才歸入大楚版圖,之前戰事淩亂、民不聊生,州縣民戶大減,大量的山寨勢力遊離於州縣之外,這次被征調五六千州兵、精壯民夫,郢州地方守備兵馬就變得極為有限。
再說之前眾人都認定沒有打潰襄州至棗陽一線的防禦之前,梁軍頂多會派小股兵馬進入郢州、隨州境內擾襲,因為郢州、隨州的地方守備兵馬,都分散於州縣之內。
對梁軍會大規模穿插南下沒有足夠的防備,郢州州城的駐軍不會超過兩千,很有可能抵擋不住梁軍精銳如狼似虎的突襲。
“梁軍這次意在整個荊襄!”文瑞臨臉色有些慘白的說道。
馬融瞬時間也想明白過來。
要是梁軍在西翼的意圖主要還是牽製住楚軍,那就不會用數千精銳騎兵往南穿插冒險。
騎兵看似行動速度,但來往數百裡長程穿插,一旦在郢州城下受阻,不能及時攻城守寨進行修整、獲得補給,也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
畢竟寒冬時節,戰馬在野外無法食草,馬料消耗是將卒所食的十倍之上。
這時候倘若被襄州軍在大洪山北麓封鎖住通道,這批南下的梁軍精銳騎兵,就有可能出現慘重的損失。
通常情況下,梁軍不會拿自己的精銳騎兵冒險,除非梁軍在西翼的戰略意圖,遠遠超乎他們早初的預料。
梁軍強攻下漢水東岸的郢州,將切斷鄧襄沿線與後方的聯係,待梁軍更多的兵馬進入南陽盆地,便能強攻襄州城——襄州城一下,梁軍沿漢水西岸南下可取荊南,沿漢水東岸南下,可取江鄂,楚軍除了借長江天險之外,再沒有形勝之地能夠遏製梁軍的兵鋒。
“世子,我們去城樓商議……”馬融附耳跟馬循說道。
棗陽城內不是僅有潭州的援兵,也有從隨州、鄂州等地集結過來的四千多援兵一起受右前部先鋒將馬循的節製——馬循也知道有些話不能叫外將聽去,強作鎮定往城門樓走去。
所謂的城樓,則是用柵木在西城門搭建的棚屋,以便將領在城牆上指揮作戰時能夠遮風擋雨、避開箭石。
“文先生是斷定梁軍此次實是聲東擊西,意在整個荊襄?”馬循臉色有些蒼白的看向文瑞臨,問道。
雖說數千精銳梁騎沒有直接進攻棗陽城,但也將他們南下撤退的退路,給截斷了。
要是梁軍此次作戰意圖是侵占整個荊襄,那他們不僅南下的退路被斷外,還要擔心隨時會有大股的梁軍從北麵往棗陽城撲過來。
“看情形,應該是如此了。”馬融也為梁軍在右翼的推進速度及堅決所震驚,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梁軍在右翼為何進行如此大範圍的迂回穿插。
“那我們是不是現在就派人去見梁軍統帥議和?”馬循問道。
一旦梁軍控製整個荊襄地區,楚廷對潭州的控製就會被消弱到極點,潭州也就事實上獲得與楚廷、在梁軍控製的荊襄地區進行三足鼎足的資格。
馬循壓根就沒有想過要為楚廷死戰,心裡就想著與梁軍秘密議和,到時候梁軍占得荊襄之地,潭州在長江南岸就順勢脫離楚廷的控製。
“此時與梁軍媾和太早,督帥在潭州準備不足啊!”文瑞臨勸世子此時不能輕舉妄動。
馬融也是點頭附和文瑞臨的意見。
潭州沒有預料到梁軍的這次聲東擊西之策,不僅沒有進行割據的準備,甚至還調派上萬兵馬及精壯民夫增援襄州。
目前潭州僅有一萬五六千兵馬,還沒有進行更廣泛的動員。
一旦他們在這裡有什麼輕舉妄動,金陵那邊寧可放任荊襄被梁軍侵占,也會第一時間派遣大軍踏平潭州。
畢竟短時間內,梁軍即便占得荊襄,也不會有強渡長江的能力,甚至同時還要考慮來自長江、漢水上遊的蜀軍的威脅。
潭州即便想要脫開楚國,也要等梁軍在荊襄地區站穩腳之後才行。
“那我們怎麼辦,不會真要死守棗陽城嗎,還是渡過漢水去襄州城?”馬循焦躁的問道。
梁軍意在整個荊襄地區,棗陽是其必爭之地,而且梁軍隻有攻下棗陽之後,才有條件組織兵馬渡過漢水、夾攻襄州。
他們要是不撤出去,迎接他們的必然是一場血戰。
馬循是知道此時就找梁軍媾和,時機還早,但他也不想自己與潭州五千健兒葬送在這裡。
“去襄州城,或會遇到梁軍的伏兵,我們應該撤去隨州。”文瑞臨說道。
“撤去隨州,就不會有伏兵了?”馬循質疑的問道。
“我要是梁軍統帥,此時不派人過來勸降,也會放我們去隨州觀望。要不然的話,他們用有限的精銳,跟我們先拚殺一場,對他們有什麼好處?”文瑞臨問道。
文瑞臨的想法很簡單,梁軍必然不會放他們渡漢水去襄州城的,那樣會大幅增加他們後期強攻襄州城的難度。
馬循看向用兵更為老到的馬融。
馬融也認可文瑞臨的意見,隻是這次梁軍的聲東擊西之策,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了,蹙著眉頭說道:“即便有伏兵,此時應該也在半路上,等這股梁軍過去,我們往東北、西北兩個方向派出偵騎,到時候該往哪個方向撤,就更清楚了。”
文瑞臨頗為不屑的看了馬融一眼,此時兵貴神速,派出偵騎探路,少說要耽擱小半天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