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漢水之上已是大雪飄飛。
一位在風雪中身裹黑色葛袍的男子,仿佛一樽雕塑般矗立江畔正眺望北岸的樊城,看他眼瞳陰翳,藏著莫名複雜的情緒,仿佛為眼前這座在千年之前就已經名聞天下的城池今日竟如此的殘破而感慨萬千。
一艘單桅烏篷船揚帆駛來,在江灘前停下來,將葛袍男子接上船。
“這才十月,襄州都已經他娘這麼冷啊!大軍要是繼續往北,再到十一月、臘月,將卒所穿的寒衣怕是不管夠啊。”一個麵色蠟黃的削瘦漢子,從船艙裡鑽出來,蹲在烏篷船狹窄的船頭,跟葛袍男子說話。
這時候從漢水的上遊有兩艘巡哨船駛過來,還以為逆流而上的那艘單桅烏篷船,乃是前往梁州(漢中)的貨商船,也未留意就錯身而過,也沒有要攔截盤問的意思。
梁州位於漢水之源,千古以來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此時乃是蜀王王建的地盤,鎮守梁州的興元軍節度使同時兼任梁州刺史的王宗佶乃是蜀國大將、蜀王王建的義子。
梁國勢大,蜀地與大楚一樣都受到梁軍的威脅,因而襄州與梁州雖然有漢水相通,以及長江上遊分屬兩國的荊州與戎州,邊境都相安無事、互通商貿。
蜀地與西番諸族互市,大楚所需的軍馬,也多是通過漢水從梁州販運而來。
烏篷船頭的黃臉漢子,看著襄州的巡哨船竟然就這樣的錯身而過,也是微微一歎,與葛袍男子說道:“襄州刺史杜崇韜加強從南陽舊郡一線的防備,派精銳搜檢山林,防備許州、汝州過來的細作,卻不知道連日來,有不少可疑人物皆從漢中借道,滲透到襄樊以及郢州一線偵察虛實——照大人所示,我們未敢有什麼輕舉妄動,但今年在汝州、許州的梁軍,都加強極多,要是梁軍有可能掌握蔡州全境,難保他們對南陽(鄧州)、襄州沒有野心……”
葛袍男子坐在船頭,看著兩岸覆蓋薄雪的山嶺。
十月初,天佑帝諭旨使三皇子臨江侯楊元溥以龍雀軍都指揮使兼領西北麵行營招討副使,龍雀軍從鄧襄方向參戰的事情,便最終確定下來。
龍雀軍即便著樓船軍水師兵船護送走水路,也非三五日能逆流而上趕及襄州的,葛袍男子便是先行到襄樊、南陽察看軍情的龍雀軍帳內親衛副指揮、左司參軍韓謙;黃臉漢子乃是左司兵戶主事田城。
韓謙是與龍雀軍都虞候李知誥兩人一起先到襄州的,李知誥要進襄城去參見西北麵行營招討使、襄州刺吏兼鄧襄防禦使杜崇韜,交接龍雀軍即將進駐之事,韓謙沒有隨李知誥去見杜崇韜。
見了也不會受重視,韓謙便著田城乘船過來接他,往西察看地形軍情,為龍雀軍進駐襄州多做些準備,以免什麼地方出大漏子。
前朝藩鎮割據亂戰,位於大巴山、秦嶺、伏牛山、桐柏山、大洪山之間的襄樊以及南陽等地是被戰爭破壞最嚴重的地區。
前朝中前期,諸山之間的南陽盆地,曾是中原最為重要的糧倉之一,滋息繁衍上百萬民眾,然而在百年藩鎮割據亂戰之中,又經曆賊亂,已經被徹底打殘。
南陽盆地之內,再往南到江漢平原的北部地區,到這時都幾乎看不到一座稍微像樣一些的城池。其地即便還有流民苟活,也絕大多數都聚嘯山林,不願再接受任何一方的統治。
大楚控製江漢、荊南乃至襄樊、南陽等地還沒有幾年,目前最北麵也僅僅是重新修築了漢水南岸的襄州城,稍稍休養了三五年的生息。
而漢水北岸毗鄰的樊城還是一片殘破,更不要說更北麵的新野、宛城、方城等位於南陽盆地的北部幾處要衝之地了。
不過,梁國的汝州兵馬,與楚國大將徐明珍所統領的壽州軍,其西翼多年來在蔡州一線對峙、拉鋸,目前分彆在蔡州的南北部山隘要衝之地建立防禦,分割蔡州。
蔡州位於南陽盆地入口方城的東翼。
雖說此時的南陽盆地,僅有受襄州節製的三五千兵馬分守北部要衝之地——襄州防禦使所屬的主力兵馬,主要扼守漢水沿岸的城池——防禦談不上多嚴密,但在蔡州的爭奪分出勝負之前,梁軍每次用兵,多是僅僅分派一路偏師,繞過堅固的城寨,襲擾南陽、襄樊等地,暫時還沒有進占南陽盆地的心思。
這主要也是南陽盆地已經被徹底打殘,在蔡州一線的爭奪沒有分出勝負之前,梁軍強行進占南陽盆地,一方麵需要派駐大軍與控製襄樊的楚國對峙,另一方麵還要擔心從梁國腹地過來的糧路,隨時會被徐明珍派兵切斷,致使其進占南陽的兵馬徹底淪為孤困之兵。
隻是形勢不會永遠恒定不變。
不管梁國也好,大楚也好,這幾年雖然都有內鬥,派係糾纏厲害,但休養生息三四年都沒有大規模的戰事,實力都有相當程度的提升。
梁國以往對淮上用兵,多以許州為重心集結兵馬,而今年入秋以來,除了許州外,梁國從山南西道諸州征調不少兵馬,往汝州南部,也就是南陽盆地的西北方向集結頗多,很難保證梁軍今年冬天的用兵計劃,不是想著一舉終結兩國長期以來在蔡州、光州、南陽的爭奪。
當然,梁國倘若今年不用兵,楚軍也會考慮跨出襄城,加強漢水以北的防務。
這也不僅僅是左司斥候刺探梁軍動靜之後,韓謙、田城他們所得的結論,樞密院對西翼也同樣是充滿這樣的擔憂,這次除了調派龍雀軍增援襄州外,還同時從江鄂等沿江十二州征調兵力。
加上襄州守軍、龍雀軍以及江鄂等十二州的增援兵馬,在十月底預計將集結五萬兵馬防備梁軍南下。
韓謙與田城也並沒有乘多久時間的船,雖然他們要去的地方,一路都有水道相通,但傳統的單桅帆船逆湍流而上的速度還是太慢了。
烏篷船在樊城西邊十數裡的江灘靠岸,這裡有十數名左司斥候牽著馬匹在等候韓謙、田城。
韓謙之後沿漢水北岸的殘破小道西進,又自丹水口北上往秦嶺東南麓的腹地挺進,沿路所見,都是被遺棄的殘破城寨。
每座城寨內外或多或少有些流民結廬而居,或開墾田地,看到韓謙他們經過,眼神裡都是充滿警惕,即便沒有蜂擁而來,但也不憚露出他們所擁有的簡陋兵械,以為告誡。
當然,離開丹江古道,往秦嶺東南麓的深山老林裡,還有更多為流民所控製的山寨,此時都沒有納入大楚的統治之下。
百年亂戰的後果,在這裡都充分的展示出來。
丹江道,又名武關道或藍田關,在春秋戰國時期,曾是秦楚相爭數百年的關鍵要隘,作為關中四塞之一的武關,作為舊日大秦的西南門戶,就位於丹水上遊的山峽之中。
然而就這麼一條重要通道,梁、楚兩國都暫時無力進行充分的控製,各自僅僅在丹江道或商於古道的兩端,建立少量兵馬駐防的前哨城壘。
然而相比較敵國之軍從這條通道攻來,兩國所建的哨堡更擔心兩翼深山老林裡流寇的侵襲。
經曆上百年的戰亂,上百萬民眾灰飛煙滅,能在這一地區掙紮著生存下來甚至滋息繁衍的,多為聚嘯深山的流寇悍匪,還有很多都是當年流民軍被擊潰後逃入深山的殘部。
龍雀軍進入襄州,直接北上進抵南陽盆地北部隘口方城,與北麵集結的梁軍主力進行對峙,很不現實。
畢竟南陽盆地北部一片荒蕪,即便梁國派偏師攻進來,也沒有什麼好掠奪的。
相反的,西翼甚至可以主動放梁國主力攻入南陽盆地,這樣的話,一方麵他們能拉開梁軍的戰線及補給線,另一方麵楚軍在漢水沿岸予以攔截,背依漢水有著更多的作戰便利條件。
問題在於戰爭爆發的前期,梁軍也不可能擅自闖入南陽盆地,龍雀軍難道就在襄城或者樊城守株待兔?
這樣有可能到最後都撈不到一戰可打。
韓謙與信昌侯李普、李知誥等人在金陵就反複討論龍雀軍到襄州之後可以施行的作戰方案,最終確定前期應該沿丹江而上,一方麵可以試圖從商州方向,威脅梁國的關中地區,一方麵收複丹江沿岸的城寨,拿沿線的流寇山匪練兵,而不至於拖到戰爭後期,讓新兵直接麵對殘暴精悍的梁軍。
即便最後不能跟梁軍主力乾上,收複、整固丹江沿岸,也是不錯的功勞。
照著這個草擬的方案,韓謙先行趕到襄州,沒有跟隨李知誥進城去見杜崇韜,自然是先要將武關往東南至丹江口的情形,再摸上一遍。
在漢水北岸換馬北上,沿殘破古道走了一天一夜,進入前朝淅川舊縣境西的荊子口。
此地乃春秋楚國太子荊防禦秦軍之所,遂名荊子口,也是西周時沿八百裡丹水所築的六座古城之地,是梁國關中兵馬西出武關進攻南陽盆地的要隘。
襄州守軍在這裡整飭殘城,在這裡設了前哨城壘,駐有一營兵馬,防備梁軍有可能從商州突襲過來。
範大黑、林海崢早在九月中旬就被韓謙派到鄧襄地區搜集情況,這時候也已經奉命先行進入荊子口,等候韓謙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