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扭過頭,目光越過一堵土牆,看到巷子那一側的灌月樓頂層,有一扇窗戶往外打開來。
他們站在明處,自然看不到灌月樓頂那間光線昏暗的房間裡有什麼動靜,不過,韓謙這時候注意到,要是有人站在那個窗口,是能夠觀察到芙蓉園裡的動靜。
“要不通知灌月樓的東家,將頂樓西向的窗戶全部封死?”
韓謙到敘州後就沒有歇過,今天才第一次留意到這些細節,但高紹他們早就注意那是一處破綻,隻是還沒能騰出手解決這個事情。
消除隱患的最簡捷手段,便是要求灌月樓直接將那封窗戶封死,相信灌月樓的東家,在敘州地盤上,怎麼都不敢違擰芙蓉園的意誌。
“這麼簡單粗暴,可不是我的風格啊,”韓謙收回視線,微微笑道,“安排一個夥計進去便是了。”
黔陽城小,城中宅院的格局都比較緊湊,即便芙蓉園占地較廣,但芙蓉園內的每一層院落,還是偏狹窄,而院牆又較為高聳。
即便有人借用灌月樓有利的地形,觀察芙蓉園內的動靜,所能窺探也極為有限,但留下這麼一處破綻不去彌補,反而有可能會看到平時到底都有哪些人,會暗中窺視芙蓉園。
韓謙雖然不會在敘州城停留太久,差不多將一些緊急事務都安排好之後,就會回金陵去,但還是會暗中將一到兩組人馬留在敘州,防備範錫程他們行事不夠縝密。
田城翻身上馬,看了在他們身後側坐上馬背的奚夫人一眼,心想四姓應該會消停一陣子,少主想要在灌月樓裡安插人手,應該是防範潭州的眼線吧?
田城似乎也猜到韓謙在憂慮什麼,湊過來說道:“潭州那邊毫無動靜,似乎也不合常理……”
“興許是少主打草驚蛇太迅雷不及掩耳了,潭州暗藏在黔陽城裡的人手,都沒有來得及反應吧?”高紹說道。
韓謙點點頭,馬氏控製八百裡洞庭湖最精華地帶,明麵上就坐擁近兩萬水師馬步軍精銳,要不是天佑帝這些年來攻無不克,馬氏是有割據荊湖實力的。
四姓說到底還是一群不知輕重好歹的土豹子,手裡有三五百寨兵就膽大妄為到不知所以,實際上並不難對付,但他針對四姓的陰謀詭計,倘若是遇到擁有強悍硬實力的潭州,就很難再發揮什麼作用了。
這也就是所謂的“一力破十會”。
此時主要也是潭州節度使馬寅忌憚天佑帝,不願意引起天佑帝的注意,他們才有見逢插針的機會罷了。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潭州此時極力保持低調,但正如田城、高紹他們所判斷的,韓謙也絕不會相信,潭州在敘辰邵衡等湘南諸州,沒有布局。
想到這裡,韓謙輕歎一口氣,他父親想在敘州立足,潭州才是最難應對的。
火候拿捏不好,又或者說潭州看他父子不順眼,以及戒心稍稍強一些,直接切斷進出沅水的通道,他能找誰哭去?
潭州不想惹得天佑帝注意,也隻要不去留難替地方州縣運輸稅糧的船舶就行了,而韓謙真正要將敘州的物產大規模運出去,必然需要大量的商船參與才行。
而一旦潭州在沅水入口設卡,韓謙所謂的流民引誘計劃,也完全沒有實施的可能啊!
想到這裡,韓謙突然想到他父親並沒有特彆強烈的反對他的流民引誘計劃,或許就已經料到潭州這道坎不好過吧?
“公子,你在為什麼事情頭疼啊?”趙庭兒騎上一匹小馬,湊過來問道。
“我在想要怎樣跟我爹鬥智鬥勇啊!你這妮子,竟然敢不幫我說話。”韓謙伸手去敲趙庭兒的腦殼。
“少主是擔心潭州成攔路虎吧。”高紹笑著說道。
韓謙哈哈一笑,說道:“隻要能看到問題,總歸有辦法解決的!”
要說韓謙此行最大的收獲之一,可以說就是發現高紹、田城二人。
不管是林宗靖、郭奴兒,乃至箭術過人、天生就刺客料的趙無忌,或許未來的成就更大、能力更強,但他們目前相比高紹、田城,差得最多的就是十幾二十年顛沛流離的人生經曆跟見識。
也不僅僅是發現高紹、田城兩人的能力,而且兩個多月的相處,韓謙也叫高紹、田城認識到他是值得追隨之人,因而他們在韓謙麵前也不再收著斂著,倒有一種主隨相知的從容。
…………
…………
沅水進黔陽城一段,特彆的灘險流急,兩岸也皆是崖山,但到黔陽城,進入大“之”字形流段,地形則平緩下來。
盛夏之時正值湘南洪水泛濫的時節,但由於沅水從黔陽城往外兩岸多為淺淤地,江水往兩岸漫漲有七八裡開闊,加上大“之”字形將這一段的水道延長五六倍,水勢也十分的平緩。
不少漁舟悠然自得的停在江麵上捕撈漁獲。
黔陽城內外,卻是有不少土籍番民認得奚夫人。
說實話,韓謙帶奚夫人出城,就是要讓人認出她來。
即便四姓酋首及四姓裡的關鍵人物,都知道奚夫人為什麼會在自己的身邊,但絕大多數的土籍番民不會知道原因,這就將錯亂普通土籍番民的認知,會誤以為馮昌裕將身邊的小妾拱手相贈,也要屈意討好新任刺史。
不過,有人認識奚夫人很正常,畢竟奚夫人在靖雲寨也不是就不拋頭露麵,但沿途有那麼多的土籍番民都認得奚夫人,韓謙還是有些意外。
要知道當世男女之防沒有後世那麼嚴重,敘州土籍番民更是如此,但是普通人家女子的活動範圍總是很有限,特彆像敘州這種望山跑斷腳的地形,奚夫人無論是出嫁前,或者嫁給馮昌裕為妾,能為這麼多土籍番民認得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韓謙見奚夫人恨不得拿布蒙住頭臉的樣子,心裡暗想,難道自己之前猜錯這番女與奚成的出身了?
韓謙暫時將這層心思放下,心想待有機會再問馮宣、高寶不遲,他們繼續往城外馳去。
出於安全考慮,季希堯拉楊欽挑選建造船塢的灣口,不會離黔陽城太遠。
韓謙他們騎馬出了西城,然後沿著江灘往北走,看到季希堯、楊欽帶著數人,站在黔陽城西北角的一處江灘邊。
他們驅馬趕過去。
韓謙到敘州,先在黔陽城西南角的江堤碼頭停船上岸,之後又出城,往東走,經靖雲溪深入南麵的深山老林之中去見馮家父子。
在靖雲寨住了四日,昨日才回黔陽城。
韓謙到今天,都沒有認真的出城兜上一圈,特彆是黔陽城的西北及東北方向,都沒有機會眺望上幾眼。
這時候江水漫漲,黔陽城西北方向的水麵差不多有十裡開闊,有數座三四十丈高的矮山立於江心,山上樹蔭濃密。
韓謙也不知道在水勢小下去後,那幾座矮山是不是連成一片,而那數座小山往東北方向,差不多有四裡多寬的水麵,再往東,地勢陡然高起來露出水麵——那邊是黔陽城的正北麵——有三五十座屋舍臨岸而建,形成一座規模中等的村寨。
村寨再往東,地勢漸漸高聳,乃是黔陽龍脊山的西麓坡地,樹木鬱鬱蔥蔥。
興許是這時候江水稍稍退下去些,韓謙遠遠看到江心那幾座小山到北麵的那座村寨之間,渾濁的江麵浮出一道斷斷續續的黑影,指過去,問楊欽、季希堯:“那是什麼?”
“前任刺史王庾,想在那處築一條江堤,將北麵的坡地跟江心的五峰山連接起來,將沅水擋在外麵,從前年初就著手興工築堤,但泥堤不固,前年、去年夏秋都被江水衝垮過一回,王庾大人猶不死心,去年入冬後又想修築此堤,未曾想終是沒能競功,就溘然病逝了。”楊欽這幾天留在黔陽城,不僅將左右的水情都摸熟了,知道江心那裡是一座沒有修成的廢堤,還將這座廢堤的來攏去脈都打聽清楚。
“真是該殺!”韓謙恨恨的低聲詛罵道。
楊欽也是知水勢的人。
他雖然不知道沅水水勢洶湧時,能到何等程度,但就看此時的水勢,即便在江心方位的五峰山與北麵村寨之間修的是泥堤,沅水想要將大堤衝垮,也不大容易。
很顯然是有人不想前任刺史王庾在黔陽城北修成這座大堤,暗中動手腳,大堤才修兩次、兩次都被江水衝垮。
而在王庾不甘心受製於地方,嘗試第三次時,就被有些人迫不及待的出手“病逝”了。
韓謙並不讚同他父親舍己為公的淩雲壯誌,但於對一個願意在地方上做些事的官員,卻落得這樣的結局,他心裡是真不好受。
而有人不惜冒那麼大的風險、費那麼大的力量,也要王庾病逝,道理其實很簡單。
以江心那幾座小山(五峰山)為核心,往兩邊分彆造堤,分彆跟陸地接上,將江水擋在外麵,少說能在黔陽城外北的淺淤地裡圍出一萬二三千畝的良田。
這種新圍墾出來的淤田,依大楚律皆為官有,一方麵能容納五六百戶外來雇農,一方麵能為州府每年增加兩三千石收租糧的官田收入——真要多出這塊官田,州府的主動權就大多了。
這不僅是一心想控製住地方的土籍大姓所難以忍受,潭州那邊也難以忍受吧?
因為王庾這麼做,直接加強的是中央政府對敘州的控製力。
又或者說,王庾的死,不一定就是四姓中人下的手,或者說,不隻是四姓中人下的毒手?
韓謙回頭看了一眼奚夫人,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一些秘密。
不過,築堤之事,韓謙相信他父親應該早已經看到了,也因此才迫切要從他那裡拿走一筆錢糧,大概也是想在江水退下去之後,就立刻去做這事吧?
隻是四姓即便被他震懾住了,但潭州怎麼會容忍他父親做這事?
這事甚至比直接討好土籍番民或控製客籍民眾,更令潭州難以忍受吧?
以潭州的立場,他們隻會希望辰、敘、邵、衡等州,州府對地方的控製力越弱越好,這樣一旦金陵發生什麼變故,他們就立時能割據自立,而不用擔心腹背會受到牽製或攻擊。
自己想將敘州的物產運出去,潭州有可能攔路,想將外麵的民眾誘騙進敘州,潭州有可能攔路,而他父親想要興修水利、圍墾淤田,潭州更會攔路,他要怎樣將潭州這頭攔路虎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