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謙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也是出金陵以來繃緊的神經第一次徹底放鬆,睡得極其舒坦,起床來精神飽滿、神采飛揚。
他心知這個時間他父親應該在前衙署理公務,沒事也不想直接闖到前衙去,洗漱過吃了兩粒肉包子,打了一趟石公拳,汗水潺潺而下。
他從趙庭兒手裡接過汗巾,正擦拭汗水,看到高紹帶著人過來將東麵的一間側廂房清空出來,隨後又將奚夫人關押進去。
他們清晨還跑去州獄,借來幾副腳鐐,用其中一副將奚夫人的雙腳拷住,不再將她五花大綁捆紮得結實。
高紹他們都見過奚夫人那有如狸貓一般的靈活身手,這時候也隻需要將她的雙腿拷住,限製她行動,不讓她接觸到刀劍利器,她所具備的威脅就大幅削弱了。
奚夫人的氣力總歸是不能跟高紹、田城等每天都勤練不綴、打熬身體的高手相比的。
韓謙走進側廂房,頗有興致的盯著奚夫人打量,心裡琢磨著要用什麼手段調教她,這時候韓老山走進來,告訴韓謙他到靖雲寨充當人質四天時間內,黔陽城內的一些變化。
韓道勳已經使趙闊為首,對獄卒隊伍進行整肅。
這次計劃隨韓道勳留在敘州的,除了韓老山、範錫程、趙闊等十一名家兵老仆及妻小外,還有十三名受韓謙嚴格訓練過大半年的家兵子弟。
州獄這邊除了司獄吏及書辦、書吏外,幾名土籍出身的牢頭也都以“殉職”的名義被清洗掉。
剩下五十多名獄卒,雖然客籍漢民、土籍番民都有,但目前能確認他們並不受四姓控製,家小基本上都在城中,由趙闊率十名家兵子弟編入獄卒隊伍,也差不多能將這支獄卒隊伍完全控製起來。
此外,芙蓉園這邊還有韓老山、範錫程所帶領的十數名家兵、家兵子弟負責基本的防務以及協助韓道勳處理公務。
四姓也讓部分子弟返回州營,但僅僅是一小部分,目前僅能保持州營不渙散,並不足以形成多大的威脅。
“……除了楊欽帶著人接少主回黔陽以及郭奴兒帶著一部分左司斥候還守在園子裡外,老爺看城裡的情形不那麼緊迫,昨日就吩咐林宗靖帶著一部分人出黔陽城,去測外圍的地形圖了。”韓老山將城內大致的情況,說給韓謙知道。
韓謙點點頭,表示都知道了。
七百多年前西晉裴秀就提出製圖六法,以分率、準望、道裡、高下、方邪、迂直六大原則去測算具體的地理信息以繪入地形圖。
韓謙前期培養家兵子弟,主要是強化反偵察及潛伏、野外生存能力,待信昌侯府及晚紅樓明確著他籌建秘曹左司之後,他就將野外地形圖的繪製,作為培養斥候偵察能力的一項核心科目,要求左司所屬斥候利用一切時間進行學習,並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並付諸實踐。
所謂刺探敵情,在韓謙看來,最為核心的信息差不多都包括地理、地形信息之中,這也將極大提高所刺探敵情的準確性。
隻是這麼一來,對左司斥候的要求,勢必就提得極高。目前也就早期的家兵子弟,掌握一些粗淺的測繪辦法,新募的斥候則多少有些苦不堪言。
雖然說敘州建城有六七百年,但目前衙府所保存的敘州地形圖極其簡陋。
近百年蕃鎮割據,中央政權對偏遠州縣的控製力大副削弱,地形圖幾乎都不再有更新,很多地方都已經是麵目全非。
所以林宗靖帶著人手出城搜集、測繪黔陽、朗溪、潭陽三縣的地理信息,編成圖冊,既是利用局勢緩和下來的寶貴時間,進行刻苦的訓練,也是為他父親將來真正的掌握敘州的形勢,奠定基礎。
倘若韓道勳連敘州的山林溪河、地形險僻緩急以及土籍、客籍民戶的分布等情況都摸不清楚,又怎麼可能去掌控敘州的全局?
想到郭奴兒他們都已經掌握傳統的製圖六法,正常的測繪作業,不需要韓謙他再多操心什麼。
不過,韓謙也知道傳統的製圖六法有太多缺陷了,遠談不上精準。
不要說建立完整的經緯線坐標了,連山川高程以及裡程都測不準。
問題在於,夢境中人翟辛平腦海裡僅僅是有經緯線等概念,經緯線要怎麼確定、測量,韓謙也是一摸黑。
韓謙摸著下巴,倒忘了要去調戲奚夫人,站在房門口,心想當世對以勾股定理為基礎的三角學研究已經頗為透徹,三角函數值也可以相對容易的演算出來,就能造簡單的測角儀、測高儀。
有測角儀,理論上測出太陽在不同地區的高度差,隻要接受大地是球體的概念,以當世的學識就應該就確定緯度了吧?
不過,經度的測量,需要知道兩地之間的精準時差,就困難多了。
韓謙想了很久,心想在精準的鐘表發明之前,隻能以星月在天穹上的具體位置,建立出準確的時間參考係出來,但星月的運行軌跡非常複雜,即便有建立天文台進行觀測,可能也需要數十年才能精準的觀測、確定星月具體的運行軌跡,並以此作為精準的時間參考。
韓謙思考了良久,不覺得測量經度是他此時能勝任之事,但此時哪怕是確定出緯度,也能大幅提高當世地圖的準確性。
韓謙此時不可能,也完全沒有能力組織大量的人手,到各地進行實際的測量,不過圭表測日的記錄,在前朝留存下來的文獻裡就比比皆是,這實際就是確定各地緯度所需要的具體數據。
不同地區,隻要位於同一緯度上,在同一時間的日影相對長度是一致的。
而夏至日的日晷無影之地,即為北歸線,這也是早有上千年前就已經為天文曆法大家所確認的事實。
沒有形成完整的緯度概念,乃至推廣到地圖的測繪中去,主要還是受限於當世對所處大地沒有更為清醒的認知。
“公子,你在想什麼,這麼長時間在站這裡發愣?”趙庭兒等了好久,忍不住推了韓謙肩頭一下,問道。
韓謙心知整個工作要推進下去,會非常的複雜,他想偷懶,隻能將事情交給趙庭兒去做,當下便將所涉及到的一些原理,都告訴趙庭兒,讓她幫忙翻閱資料、搜集數據,進行演算。
等他們將不同地區的緯度推算出來,再派人選擇幾個地方進行驗證後,就可以正式著手進行大楚地圖的校正工作。
“我們腳下的大地往四方延伸平直遼闊,怎麼可能是圓的?”趙庭兒疑惑的問道,她對三角截距等法的演算,都已經了然於心,但有些接受不了大地是球形這個概念。
見趙庭兒這麼問,韓謙也是微微一怔,他難道能說後世之人能飛入太空,看到地形就是圓的?
韓謙考慮了一會兒,跟趙庭兒說道:
“西漢劉安編《淮南子天文訓》寫道,‘欲知天之高,樹表高一丈,正南北相去千裡,同日度其陰,北表二尺,南表尺九寸,是南千裡陰短寸’,‘千裡短一寸’之數,在《周髀算經》裡也有相同的表述,但這些都是前人在以大地平展延伸的假設基礎上推算出來。而前朝曆法大家僧一行、南宮說二人,組織人手進行了實地測量,確認‘千裡短一寸’的推測結論誤差極大,這個也能查到具體的實測數據,很多人皆難思其解。你找出僧一行的實測數據,再以《周髀算經》或《淮南子》所記載的算法反推,看是不是唯有假設大地是球體的情況下,才是相吻合的?”
“晴雲、晴雲!”趙庭兒看到晴雲從院子裡外經過,忙喊住她,想要要她一起去書齋翻找日晷實測數據;趙庭兒心想家主韓道勳此行到敘州赴任,隨身攜帶最多的還是他這些年所收集的各種書籍,應該能查到一些日晷實測數據。
然而趙庭兒剛要拉晴雲跑出去,就看到韓道勳在範錫程陪同下,從外麵趕回來,吐了吐舌頭,行了一禮,便退到韓謙身後。
韓道勳被關押房裡的奚夫人一眼,也沒有追問什麼,笑著問趙庭兒、晴雲兩個丫鬟:“你們兩個小丫頭,冒冒失失的瞎跑什麼?”
“公子一定說大地是圓的,庭兒要拉晴雲去書齋翻找各地不同的日晷實測數據,來證明公子隻是在唬庭兒。”趙庭兒說道。
韓道勳將韓謙告訴趙庭兒的演算辦法細思了一遍,說道:“此事演算繁複得很,你們不忙著做,記在心裡待回金陵再說。你們所說的這個測角儀,最好能在離開敘州之前,造出一台留下來!”
製造陸地使用的測角儀,並不算複雜,但是要保證儀器的刻度精準,卻不能完全放手交給下麵的匠工去做,韓道勳還是希望韓謙能親自督造。
聽到身後“嘩啦”一聲響,韓謙回頭看了倔強站在牆角的奚夫人一眼,是她挪動了一下身子,帶動腳鐐鏈子,見眼眸裡滿是困惑,似乎在思考他剛才跟趙庭兒所說的那番話,心裡一笑,當世能聽得懂他與趙庭兒這番話的,除了他父親外,還真沒有幾人。
範錫程就聽得一頭霧水。
“奚夫人可是覺得我父親要造測角儀,是奇技淫|巧之術,以致一臉的不屑?”韓謙笑著說道,“測角儀造出來,可以測量一座山頭的具體高度,而將一座山頭的高度測量出來後,反過來就可以將山四周的地勢相對高度、落差都一一推算出來,這也是在敘州多山之地開挖河渠、興修水利、灌溉農田的必備手段——奚夫人,可還是滿心覺得我父子二人是聚斂之徒?”
“奚夫人?”韓道勳疑惑的看那美貌女囚一眼,問韓謙道。
“她是馮昌裕的小妾,其兄冒充馮宣的手下一路窺視我們的行止,被我那個了——我在靖雲寨時,她跑過來刺殺我,馮昌裕最後將她交給處置。”韓謙說道。
“其罪可憫,你也不要濫造殺業。”韓道勳也不希望韓謙殺心太盛,說道。
“她知道秘密太多,我真要放她走,馮昌裕也不會饒過她,”韓謙說道,“但她要是能安分守己,不惹什麼麻煩,我倒是可以讓她戴著腳鐐在這院子裡活動,幫著庭兒做些事情。”
說到這裡,韓謙朝奚夫人看過去。
現在誰都不希望黔陽城與四姓的脆弱平衡被打破,四姓自己也絕不希望;韓謙心想真要將奚夫人放出去,馮昌裕不殺掉她,也會將她囚禁起來。
奚荏從她被馮昌裕拋棄的那一刻,便知道韓謙所言不假,而不管怎麼樣,哪怕是為將來方便逃跑,甚至繼續找到機會刺殺韓謙這狗賊,此時能獲得一定限度的自由,也極為重要,她低下頭,第一次在韓謙麵前表示順從。
讓捉住的刺客在自己的起居之地活動,即便是戴上腳繚,範錫程也覺得這事太過凶險,但見家主看了女刺客一眼,似乎也沒有反對之意,他也便沒有吭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