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不多時,眾人聽到門前有人走路和說話的聲音,卻是路振飛和錢府下人帶著人過來了。
張岱深吸口氣,推門先走了出去,在房簷下等候著。
錢謙益則露出一臉矜持之色,坐在椅中身形未動。
馬士英搖頭一笑,也起身迎了出去。
來人已經被路振飛帶了進來。
路振飛與來人並肩而行,兩人個頭相差不多,路振飛著青袍長袍,長身而立,氣質威儀儘顯,其麵容英俊,膚色白皙,可謂風度翩翩。
而隨行那人則是高瘦身材,穿著灰色的半截衣袍,下擺很短,收束在大腿之上,褲子下到膝蓋處又是穿著黑色的長皮靴,和士大夫精心裁剪的衣袍來比,這身衣服可謂簡單粗陋了。
可在場的人都不敢小覷,誰都知道,這是和記軍人的正式的軍服!
再仔細看來人,雖然身材高瘦,但肌體顯得相當的健康和協調,走路的時候,臂擺似乎都是用尺子刻好的長度,一放一下,似有一種獨特的韻味於其中,令人感覺到一股陽剛之美,和路振飛的君子風範,完全相反,卻又有叫人感覺賞心悅目。
而從長相來說,這人是典型的北人相貌,但卻有著明顯的長期在海上生活過的痕跡。
麵相,兩手,都可以看的出來是跑海船的人。
在場的人幾乎家家都有船,這一點當然是不會看錯。
“這位是王鄣王兄弟。”路振飛很鄭重的介紹道:“這位是和記商團團練的參謀官,是他們的團級參謀,對應咱們大明的話,應該是一位參將。”
王鄣微微一笑,向在場的人拱了拱手,態度既不傲慢,當然也不謙卑。
“見過諸君。”王鄣簡單的一行禮,接著兩眼就看了一下諸人。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淩厲的眼神,這是一個軍人的眼神,完整的,純粹的軍人的眼神。所有人都象是被剝光了一樣的彆扭,似乎在王鄣的掃視之下,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隱藏。
這是一個典型的和記軍人,在南京曾經有過和記的軍人出沒,大體上也就是這種精氣神俱足,舉手投足都自成方圓的軍人。
這很叫人感覺新奇,甚至有點震撼。
錢謙益幾乎在搖頭歎息了,和眼前這個和記的軍官相比,大明的武官若是參將的話差不多也是錦衣玉食了,大腹便便粗魯不堪,穿著打扮上儘量華貴,兩者相差真是判若雲泥。
“王將軍請了。”錢謙益揖手還禮,臉上是掩不住的好奇表情,他對王鄣道:“以王將軍的身份,出入江南,可要小心為上。”
王鄣爽朗一笑,說道:“不妨,在下不僅要在江南行走,還要出入南都,而且明火執仗!”
路振飛已經熟知和記內情,急問道:“和記是否將用艦隊入江,攻打南京和沿江各府縣?”
“留了幾艘鎮級和衛級艦看家。”王鄣笑笑,說道:“荷蘭人還困守在他們的熱蘭遮城裡,由得他們,咱們留幾艘戰艦看著就行。攻打會在三個月到半年後,在開戰之前,我們前來遞交照會,並且希望得到江南士紳的支持,以儘可能的減少雙方的損失。嗯,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
據王鄣的介紹,在台灣的和記行軍司出動了南洋艦隊七成的力量,不光是軍艦,還出動了大量的商船運送陸戰團和補給。
軍艦除了大同衛號,鎮虜衛號,天成衛號,還有左衛,中衛,右衛,蔚州衛,朔州衛,這幾艘戰艦都是幾個月前剛下水的衛級戰船,在與荷蘭人開戰時,這些戰艦還在造船廠裡未能造好。
另外就是出動了七艘縱帆船戰艦,十三艘戰艦都是到五百五十噸左右的大型蓋倫船,火炮數字從三十多門到近五十門,每艘戰艦的實力都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蓋倫船實力相當。
如果此時再爆發大型海戰,和記已經不需要用帆漿船和鳥船突襲,正麵對抗也絕不會落下風,船隻數量和火力已經超過荷蘭,不同的就是水手和指揮軍官的經驗尚且不足,所以還有相當幾個俄羅斯人在艦隊擔當主要的職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王鄣又對眾人笑道:“艦隊中有一艘鎮級大船,排水量八百六十噸位,三層甲板,共有側舷炮五十四門,甲板炮十二門,船首炮一門,船尾炮一門,全船六十八門重炮,火炮為二十四磅炮和三十六磅炮為主,船尾炮是四十二磅炮,這已經是我和記鑄成的最大的重炮了。”
錢謙益聽的滿頭霧水,他對排水噸位和火炮口徑近乎一竅不通,就算是路振飛也好不到哪去,畢竟不是海邊的人,而且就算是福建浙江人,如果不對這些事一直上心,多方打聽,恐怕也未必了然於心。
錢謙益隻得問道:“這四十二磅炮比起寧遠城頭的紅夷大炮如何?”
王鄣皺了下眉,似在思索,片刻之後答道:“寧遠的大炮我沒有親眼見過,不過據遼西塘報中提及的一些細節,似乎就是十八磅炮,可能還要差一些,但相差不多。”
錢謙益大吃一驚,剛剛他們聽到艦隊上的火炮最重的是四十二磅炮,而大明克製東虜的利器才是十八磅炮,兩者相差一倍還多。
錢謙益張大嘴巴,半響過後才道:“和記的火炮,不得有萬把斤重?”
“倒是沒有。”王鄣笑道:“七千餘斤吧。”
“那就是你們的火炮鑄的更好?”
“差不多。”王鄣十分嚴肅的道:“我們和記的軍工司有火炮局,早在多年前就開始自鑄火炮,工藝其實相差不多,但勝在設計和鑄造時的細節。後來我們大人又在澳門請了不少鑄炮的專家,我們的鑄炮技術更是突飛猛進。但就算如此,也就是差不多跟上了西夷的腳步……泰西那邊,已經有六十磅炮了,隻是也十分罕見,多半還是三十六磅炮為主。”
幾個大明的頂尖聰明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苦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中國上邦,千年傳承的文明古國,向來就是四夷朝貢的上邦,到了大明這會子,北方受困於東虜和北虜不得其法,邊民百姓被殺數百萬,在南方也是有西夷到來,據說是在萬裡之外,如果不是見了真人,真是很難想象和相信。曾經到中國來朝貢過的呂宋和渤泥等國已經被萬裡之外的紅毛夷滅國,淪為殖民地。而西夷各國,遠赴萬裡重洋,開拓了無數海外疆土,其不僅有強悍的武力,更重要的就是敢於遠赴重洋,波濤萬裡不以為畏懼,麵對百倍千倍於自己的土著居民卻能戰而勝之,火炮,軍艦在錢謙益眼裡隻是其次,這種悍勇和開振的精神,才是眾人相當重視和困惑的東西。
“在下萬分期待。”張岱向來是神經大條,況且其家族已經與和記關連甚深,處於和作的狀態。當下一臉興奮的道:“這一次沒有白跑,不管怎樣,在下要長見識了。”
“八百多噸。”錢謙益看著王鄣問道:“為何不做到千噸以上?”
“難。”王鄣笑道:“這事不是急事,從小船到大船要一步一步的來,以前做過百噸小船,一下子上到千噸,會出現想象不到的難題。而且,現在正是用武之時,千噸大船最少要做兩年,緩不濟急了。”
“怪不得。”錢謙益點頭,剛剛王鄣就提起要對呂宋動兵,這也是叫錢謙益感覺振奮。神宗皇帝時,西班牙人在呂宋兩屠漢人,這事普通百姓不一定知道,有消息人脈的官紳世家大半是知道的。
神宗皇帝也曾考慮過遠征,後來國力不足隻能放棄,而和記不在江南搶占地盤,在這一次行動之後就要遠征西班牙,這也是叫眾人有難以相信的感覺。
“諸位要相信和記。”王鄣微笑道:“我們要打南京就直接來打,南京擋不住的。但我們大人認為,江南富裕,百姓安居樂業,和記打過來總會有死傷,這會叫人恨咱們,仇恨一旦種下,長久都消解不掉。大人說,和記的艦隊應該去對外,這一次就是來展現一下咱們的實力……江南的人會知道怎麼取舍的。”
“好了。”王鄣站起身來,說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經說的很明白,在下於鬆江過來,常州無錫常熟蘇州一帶都走了一圈,再下來就要過江到揚州,估計那時候艦隊已經深入了吧,到南京地界時在下就上船了,然後補充些糧食和淡水之後我們艦隊折返回台灣,當然,如果江南這邊有生絲紙張瓷器,包括糧食我們都是可以買賣的,也算購買一些壓艙物吧,價格當然是隨行就市,不會叫諸位吃虧的。”
王鄣又大有深意的道:“等艦隊至,到時候會有更進一步的大事拜托牧齋先生與諸位先生,到時便知。”
王鄣起身告辭,眾人神思恍惚的到門前送行,等再折回身來的時候,路振飛苦笑著道:“在下與這王參謀見過兩次麵,送他兩次,每次都感覺極受震撼……嗯,雖然如此,還是寧願再多見幾次啊。”
“誠然,這人真是聰明人。”馬士英也讚了一句,接著又皺眉道:“和記要跑過來耀武揚威,居然還不忘帶貨回去,真是始終不離商家手段。”
“我覺得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路振飛沉聲道:“和記的行事就和他們所說的那英人和紅毛夷一樣,都是終極在利益這二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