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混亂的厲害。”史從質不置可否的道:“市麵很亂,已經有幾次搶糧的風潮,被官府給彈壓下去了,死了好幾個人,都是我開封百姓,思之令人心痛。”
史從斌一臉淡然的道:“應責者,始作俑者乎?”
始作俑者當然是皇帝,在座的史家人都不安的扭動了一下身體。
“如此前那般行事不可麼?”
“我史家忠良之後,書香世家,總不能從賊啊,萬一和記敗了……”
“嗯,應該慎之再慎。”
涉及到家族存亡,在座的中年人們都是一副持重的模樣。史從斌分的銀子是不少,足夠叫他在族中立定腳根,但如果強迫大家現在就選邊站位,那自然還是不夠的。
史家就算不行商,在開封城有十幾個鋪子買賣,就算生意不好做了,城外還有萬把畝地,史家起家的老莊子和祠堂都在城外的莊園上。
而眼下的局麵,在座的人都感覺不會太久。
湖廣的糧會調上來,糧價一落,開春後天氣回暖,布價回落,然後各種物價都會回落,可能由於缺乏和記的帳局,保險,車隊,物價總體會攀高,生意買賣都不容易做,可回過頭來說,在沒有和記之前,大家不都是一樣做買賣?
史從斌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說道:“既然這樣,我是與和記攀扯不清的人,不能牽連到史家,我還是出族彆居,此後各不相關……”
“老三不必如此……”史從質雖然勸說著,屁股卻是沒有挪動一下。
其餘各人也是如此,還有人臉上露出冷笑來。
這史從斌把自己當什麼人了,一個沒出息的行商子弟,沒了史家,和記要是再輸了,看史從斌如何立足!
對和記的未來,眾人從開始的十分看好,到現在已經有不少人不看好,或是最多持中立的態度了。
打敗宣大兵,殺掉巡撫,原本是大好的局麵,很應該大軍迅速南下,占領宣大,直迫京師,多好的局麵,和記居然直接退了回去,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如果不是大明內部也是焦頭爛額,恐怕大家已經徹底放棄和記了。
“大兄,我要你提醒族人一句。”史從斌一邊緩步向外,一邊沉聲道:“最近不要輕易離開府城……”
“什麼意思?”史從質一激靈,站起身來道:“有什麼不可測的變故麼?”
“流賊將從西來。”
這一下所有人都如被電擊過一樣,他們心底裡最擔心的事終於爆發了出來,所有人都是瞬間猛地站了起來,史從質更是雙目圓睜,瞪眼看著史從斌。
史從斌卻是一臉從容,說道:“諸兄弟不必如此,流賊又不是和記,兄弟再不才,也不會去和流賊勾連一處。這消息是和記的軍情司傳遞過來的,你們也知道,和記的軍情司有多麼厲害。”
“知道,知道!”史從質大步過來,按著史從斌叫他坐下,跟著才正色道:“大明或和記,咱們這些書香傳家的人都能接受。張大人出身是名臣,行事有章法,和記做事,向來有規矩,就算得了天下,也不會弄的不成功,最終天下板蕩,老百姓倒黴。朝廷若能中興,自也還有幾十年或百年氣運。然而不管怎樣,萬萬不可叫流賊得了勢,這是千萬要小心的大事!”
“這當然,和記的人同我說過,流賊入河南是不可避免之事,然而一定不要叫他們入兩淮江南,總是要將他們逼回晉南,陝西去。”
自王二起事以來,陝北的流賊起事已經嘯聚了三十家連營,原本的八大王也就是張獻忠已經在和記當武官,是不會再立一營當流賊首領了,而闖將也就是李自成,現在還是在榆林當驛夫,要到明年下半年或是後年上半年時才會造反。
時間不到一年,流賊從王二的幾千人,到如今三十營彙集在一起的十五六萬人。
史家眾人,最為擔心的就是流賊,因為入秋後十幾萬流賊離開陝西,渡河至河東,在晉南活動了一陣之後,再次渡河南下,其後行蹤不明,而就從史從斌的話來說,流賊將要進入河南!
“他們已經攻克平順,首領紫金梁,闖王,掃地王,老回回,曹操,闖塌天等人率部在林縣和磁縣一帶活動,可能往鄣德,也可能往洛陽,也有可能來犯開封。”
“禍事,真是禍事大了。”
“磁縣離開封不到四百裡,騎馬晝夜兼程可至,這可怎麼得了?”
“現在城中可有兵馬?”
“河南府的駐軍隻有一個副將領的兩千七百餘人,開封府也是副將領兩千多人。原本周王府有三護衛的,早就他娘的上交了,周王府也就是百來個護衛,幾百個太監,屁用不頂。”
河南在大明也是人口數量極多的省份,但隻有八個府一個州,其中最為要緊的當然是開封和河南兩府,但駐軍加起來才五千多人,力量十分薄弱。原本河南也是衛所大省,衛所多而士兵眾多,也是京師班操兵的重要來源,現在還有河南與山東的衛所兵定期輪流到京師服役,當然隻是去做苦力,衛所兵早就不能承擔軍事職能。
朝廷目前在河南還沒有設總兵,巡撫原本全稱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巡撫河南等處地方,後來在嘉靖年間加了兼理河道屯田,到萬曆年間才又加上提督軍務,至於完成了全部職能。
也就是說,河南因為是在內地腹心地方,又有眾多親藩,巡撫在軍務上比邊境和其餘省份的巡撫要弱的多,加上提督軍務的職銜極晚就看的出來。
河南的軍事力量,特彆是機動的軍事力量有多弱就可想而知了。
李自成剛出商洛山,帶著剛招的幾萬人輕鬆就破了洛陽,雖然福王很蠢,但不可否認洛陽的防備實在太薄弱了。
在場諸人聽聞消息都如被雷擊,有魂飛魄散之感。
一個小兄弟可以舍掉麵子,拉著史從斌道:“三哥,你可不能不管不顧,得幫著我們,說來說去,我們是血脈相連的同族兄弟。”
有人則道:“我們家在城外有莊子,乾脆去躲躲。”
史從斌道:“現在還隻是初步的消息,流賊多少人,是不是真的想打下開封,是往開封府,還是河南府,或是鄣德府,這都難說,咱們也不能聽風就是雨。”
史從質點頭道:“小亂避鄉,大亂避城。就算流賊真的來了,留在開封也比躲在鄉下要安全的多。”
“賊眾十幾萬。”史從斌道:“破城之後,恐無遺類。”
所有人都沉寂下來,房屋中的火盆好似熄滅了一樣,整個房間都是冰冷無比。
半響過後,有人十分艱澀的道:“如果流賊確實占了磁縣一帶,往開封府來,那咱們隻能往濟南躲,或是乾脆往京師去。”
“去京師?”有人反唇相譏道:“京師糧價二兩一石了,我們一大家子好歹有二三百口人,一路上的開銷使費不說,還得準備在京師住幾個月,這開銷打哪兒來?公中的存銀雖是不少,可經不住這麼折騰啊。”
史從質道:“話雖如此,可究竟還是性命交關,要是真的賊眾迫近,還是得走,開封兵馬太少,城池太廣,十幾萬人,不小心就上了城頭,那時候後悔也晚了。”
這話倒是很是在理,也無人反駁,但一想到要拖家帶口的逃難,一路上兵荒馬亂,前途未知,還得麵臨各種意外,加上開銷浩繁,各家都得準備把家底用光,這一下各人臉上的愁苦之色越發濃鬱起來。
史從質看看三弟,見史從斌從頭到尾一臉淡定,當下便道:“老三,知道你心裡有怨氣,可是一大家子幾百口人,總有長短不一,你既然能乾,總得說出個辦法,劃個章程出來,隻要咱們能辦到,就一定遵照辦理。”
火候足了,史從斌當然不會再客氣,冷冷一笑,說道:“實話不瞞諸位兄弟,咱們家裡這樣的場麵,估計在各處均有。諸位想想,如果和記真的一無所求,就能這麼好說話,所有的貨物帳局銀兩分文不少的奉還回來?”
眾人微微點頭,和記這一次確實是大方過頭了一些。
“和記雖然不是流賊,但他們能左右流賊。不往開封等富裕地方來也行,不過咱們要拿出誠意來。”史從斌接著道:“此次糧食,布匹,鐵器漲價漲的厲害,其因就是和記要拿此事來對付朝廷。”
“這還真是奇思妙想。”史從質沉吟道:“自古就聽說兵戈相見,戰場上見高低,贏者得天下,輸者丟性命,還未聽說過和記用這樣的手段來辦這樣的大事。”
“和記不急。”史從斌隱約能領悟一些,當下道:“物價飛漲,民怨沸騰,流賊遍地,攻掠州府,今上即位之後一兩年內,弄到天下騷然不可收拾的地步,和記大軍於此時奉張大人南下,又如何?”
“唉,高妙,高妙。”史從質原本還在和記與朝廷之間搖擺不定,對張瀚退回草原頗覺不解和不滿,至此聽到這樣的解釋,心中疑惑頓去,擊掌道:“張大人不愧是張大人啊,已經降服北虜的人物,比起本朝太祖高皇帝還要強過幾分,怎麼會行事沒有深遠的考慮。”
“為了與和記配合。”史從斌冷冷的道:“我們需要拿出大量的股本來購買運往北方的糧食,糧食大半是從漕運往北,湖廣的糧為主,因為河南和山東也缺糧,也會有湖廣商人沿著沙市到開封這條路運糧過來,咱們史家的任務就是聯絡開封各大商家,出資出人,將北上的糧食都買下來!”
史從斌向來是在宗族中行商,並沒有顯示出特彆之處,而今日此時說起話來,卻是隱約有金石之間,令人聞之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