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貴也在與家人告彆,所有人都是淚流滿麵。
“哭甚?”李明禮對眾人道:“這樣的亂世,人不如豬羊,能活下來就是萬幸,這一次再闖過這一關,到了和記地盤,你們就徹底安穩下來了。”
大丫等人含淚點頭,寬甸的好,和記的好是夫君經常會在暗夜裡提起來的話。和記的第十二團就駐守在寬甸一帶,皮島有和記的港口,如果還不放心,可以坐船去台灣島,那個島可大,四季都與遼東的夏天一樣,過去的人都說好,很多遼民擠破頭想去台灣,可是未必能夠如願。大丫是和記軍情人員的家屬,隻要想去就一定能成功。
不想離遼東太遠,不願離開北方,也能去草原,那邊全是和記的地盤,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不去台灣。”大丫最終對李明禮道:“我在寬甸等你。”
“放心吧。”李明禮道:“我不會有事,要是有什麼不妥,我就去寬甸找你。”
眾人的話彆沒有多長時間,五分鐘之後,一個千總武官帶著人過來,將大丫和兒子,還有趙貴的家人領走,在黑漆漆的暗夜之中,不到十個人並沒有多大的動靜,四處都是勉強安下身來的遼民,呻吟聲和低泣聲不絕於耳,如果女真人允許,整個過萬人的營地怕是都一片嚎啕聲。
在這一次的移民朝鮮就食的行動中又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死於途中,不知道多少人失去了至親的親人。
但他們連悲哭也不敢,隻要誰敢在營地裡放聲哭泣,一定會有女真甲兵聞聲而來,毫無商量餘地的把人拖出去,就在野地或路邊斬首。
任何人任何身份也救不了被斬的人,這是鐵律。
在動輒斬首的威脅下,才能把幾萬遼民如豬狗般的從各自的官莊攆出來,然後陸續聚齊,趕赴朝鮮。
這並非是虛構,天啟七年征朝時皇太極確實令幾萬遼民跟隨大軍赴朝,現代人拖家帶口的旅行還會感覺相當疲憊和身體不適,在天啟七年到崇禎元年的冬季,幾萬人拖家帶口,在冰天雪地裡跋涉千裡,缺衣少食,沒有醫生和醫藥,會死多少人就可想而知了。
望著夜色中離去的家人,縱然李明禮是參加過薩爾滸之役和開原之役都逃了性命出來的鐵漢,儘管李明禮也是軍情司的暗子,每天在生死邊緣潛藏著,此時此刻,也是禁不住淚流滿麵。
趙貴則站在李明禮一側緊咬著牙齒,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還有去年剛生的兒子都跟著一起走了,男孩金貴,對趙貴這種差點以為自己絕後的人來說比金子還珍貴,這一次在路途上,他也是和李明禮一樣把自己的吃食省下來給妻子和兒子,兩個女兒都得挨餓……這個時代這才是最正確的做法,女兒終歸是彆人家的人,將來若是絕後,自己死了之後無人祭祀,不能血食,在這個時代是人人相信的人間鐵律。就算沒兒子,稍有條件也是要從宗族中過繼一個到膝下,否則自己這一支斷了香火,害了自己不說,還害了此前的祖宗。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就是這一整套理念總結出來的結果,這和後世是完全不同的狀態,趙貴看著妻兒離去的背影,種種擔心自然就不必多說了。
“老趙,李哥。”曹振彥終於趕了過來,他也看到了兩家人離開的背影,也看出了李明禮和趙貴的擔心。曹振彥麵露無奈之色,他能做的就是眼前這些了。去求石廷柱已經相當冒險,這事查出來,多爾袞不生氣的話還會回護他一下,要是十四阿哥暴怒,曹振彥很可能被趕出旗下,前程全完,甚至丟掉性命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曹家雖然是將門,但和馬光遠石廷柱等真正的漢軍大將相比,還是有著較大的差距,這點身份,護不了曹振彥多少。
“曹兄弟無需多說。”趙貴轉頭對曹振彥道:“你已經為我們做了太多,相當冒險了。”
“也沒有多險。”曹振彥道:“我一說石廷柱就答應了,估計他自己也派了人手和東江那邊接洽,好歹會留個後步。”
這一年多來,漢軍將領暗中與東江或遼西聯絡的肯定有,並且不在少數。
曹振彥找石廷柱幫忙當然不是泄露了自己軍情人員的底細,事實上現在遼東的這些將門看好的還是大明,他們背棄過一次大明,當初是以為後金能迅速席卷天下,最少也是整個北方,他們可以成為世代將門,獲得比在大明更高的地位,家族能有更光明遠大的發展。和金時的漢人世侯家族一樣,擁有數千人上萬人的世侯家族的部曲,無數的土地和私人奴隸,哪怕是金國滅亡改朝換代,那些漢軍世侯隻要改換門庭就安然無事,繼續又富貴了百年。
一個家族能大富大貴二三百年,還能要求更多嗎?
現在局麵不妙,很多漢軍家族開始重新和大明接觸,他們希望能夠在後金完蛋時重返大明那一邊。
至於和記,現在雖然冒起並掌握草原,但漢軍家族怕再是一個女真,暴起之後,對大明形不成致命的威脅,所以還沒有人敢投資在和記身上。
曹振彥是以世交情誼來請托,並且石廷柱也知道李明禮是曹振彥的拜把子兄弟,後金規矩嚴厲,李明禮是正藍旗下牛錄裡的抬旗旗丁,石廷柱也無能為力,不能把他和他的家人調在自己麾下,暗中送人過防線,且都是婦孺,這倒是件小事,就算事發了也是曹振彥自己扛,這事也是說妥了的。
“我幫不了太多。”曹振彥歎息道:“不得不說,兩位嫂子和侄兒侄女們還是有危險的。”
“就算出意外,這筆帳還是算在該算的人頭上。”李明禮回過頭來,兩眼中似有熊熊烈火。他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和悲傷,這種情緒哪怕是在薩爾滸時,看著自己的兄弟袍澤被屠殺乾淨也是沒有過。
李明禮壓著嗓門,小聲而聲音顫抖的道:“從古至今,聽說過這樣事嗎?有這樣的國家嗎?這些人還建了國,還想著混元一宇,他們要是真得了天下……”
李明禮搖了搖頭,已經說不下去話了。
趙貴冷笑道:“他們若是能得天下,我都能坐龍廷!”
曹振彥微笑著搖了搖頭,心裡倒是隱約記得在十三山時培訓過這個課程,推演建虜得了天下之後會如何。
記得當時教官說過,金國,也就是完顏部建立的國家是如何的,就是一群群的強盜,立了國還在全國各地搶掠民間財富,並且強迫漢人剃發易服。
後來金國未能一統,北方義軍抵抗的厲害,又有南宋在,所以強迫剃發令未能完全推行下去,就算如此,北方相當多的漢人也被剃了發易了服,從蒙元時北方漢人的表現來看,已經沒有華夷之分,一心替北方的強權效力了。
在重壓之下,人如果不是反抗到死,就隻能屈從,屈從的時間久了就會敬畏強權,轉而拚命替強權效力。
這是一種思維和習慣的改變,可想而知,如果金國能一統天下,華夏傳承兩千年的文明還能剩下多少?
蒙元雖然統治不足百年,大明就取而代之,朱元璋重訂禮製衣冠,複漢官威儀,但從百姓生活習慣到官場和朝廷的習慣,包括衣冠甲胄,受蒙元的影響可不謂不深重。
宋人已經沒有殉葬習慣,大明到英宗之前,帝王崩而必用侍奉過皇帝的後妃和宮人陪葬,幾十個後妃被關在小屋子裡,強迫用白綾縊死,那種淒慘就不必多提了。英宗皇帝雖然信重王振,葬送了幾十萬京營大兵,但晚年廢除殉葬製度,還得值得大書一筆的善政。
其餘如綿甲製式,曳撒這種蒙元製的服飾,還有當廷打官員的屁股,打完了繼續叫去辦事,完全都是蒙元的殘餘,華夏是要作養人的自尊心,對士大夫先秦兩漢時是切責令其自殺,哪有如蒙元這樣,當廷剝了衣冠打屁股,打完了還繼續當官的,這樣的官還有自尊心,還能為天子治理一方?
至於後金,從表現來看比當年的金國都不如,對治下的漢民連豬羊也不如,金和蒙元好歹知道治漢民如牧羊,而努爾哈赤卻視百姓為負擔。
在這樣的思想境界之下,遼東漢民麵對的殘暴統治和淒慘遭遇可想而知。
這樣的政權如果奪取了天下,對天下又如何,又何須多問?
“其必不能得天下。”曹振彥斬釘截鐵的說道:“有和記,有張大人在。”
“我也知道。”李明禮語氣蕭索的道:“就是不知道和記的精兵強將,何時能克複遼東,替百萬漢人複仇。”
“這是張大人自有安排的事情,我們不必著急。”曹振彥道:“我們隻管替和記效力,將有用的情報收集起來,彙總報上去。”
曹振彥看看兩人,小聲道:“軍司高層也問過我的意見,現在有好幾個暗線都被帶到朝鮮這邊,相當困苦和危險,如果你們想逃出去到寬甸那邊,我們也可以安排。”
“這不必了。”李明禮一口回絕,說道:“建虜被滅之前,我絕不會走。”
趙貴也道:“願和兩位同生共死。”
“那就依你們。”曹振彥不再勸說,他當然知道這兩個夥伴的心思,事實上,建虜越殘暴,眾人心裡的恨意就越深,根本不會把自己的性命看的太重。
不僅是和記有細作,東江鎮也派了大量細作在建虜地界,他們不夠專業,但一顆報國不惜死的心是一樣的。
上個月才查出三個東江細作,一律斬首,三人並肩而行,談笑風生,根本將生死置之度外。東江選細作都是挑和建虜有血海深仇的人,他們恨不得生啖建虜之肉,隻要能做危害到建虜的事情,東江細作都是無所不可為。
刺殺,投毒,造謠,這些事多半是東江細作在做,最少也能弄的建虜這邊人心惶惶,努爾哈赤曾經多次發布關於東江細作的口諭,在飲水和防範等很多事的細節上做詳細的規定,能在老奴這個層麵都要親自過問這事,東江細作造成的危害有多大可想而知。
和記的間諜人選並不刻意去挑與建虜有血海深仇的那種,雖然他們會無懼生死,甚至其實很多人以死為快……這些細作到後金地界上經常會失控,毫無意義的暴露出自己來,但不管怎樣,後金抓東江細作的事也有效的掩護了曹振彥等人……因為和東江細作相比起來,曹振彥他們實在是太正常了,完全沒有絲毫的細作痕跡。
在離去的時候,曹振彥回頭點了點頭,最後道:“要隱藏好自己,將來還有好日子等著我們。隱忍……還有等待。”
李明禮沒出聲,他還是望著那黑漆漆的遠方,心中滿是對家人的擔憂和惶恐。
東江鎮的守備,都司,參將,還有毛大帥他們,會不會力保遼民,血戰到底,然後掩護大丫他們逃出生天?
毛文龍卻是已經逃離了鐵山。
在丁卯之役中,最具爭議的就是毛文龍的動向。
在與後金多年的對峙之後,毛文龍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雖然阿敏和濟爾哈郎帶來的隻是偏師,連旗丁包衣在內不滿兩萬人,毛文龍的上報卻是鐵山四萬人,打雲從島的也有四萬人。
天可憐見,女真人一共才六萬丁,加仆從蒙古和漢軍,此時的全軍主力不過八萬人左右,皇太極身邊一兵一矢不留才能湊齊打東江鎮的八萬人,這當然是完全的胡說八道,這兵力連北京的文官都不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