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醫出來,魏忠賢紅著眼珠看向那群太醫,也不寒暄客套,直接道:“如何?”
眾太醫麵麵相覷,卻是無人敢於答話。
魏忠賢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妙。他做了一個手式,身邊的人都退後了十幾步,隻有幾個太醫與魏忠賢當麵。
“有話直說。”魏忠賢啞著嗓子道:“不要誤了國家大事。”
一個太醫囁嚅著道:“皇上此前就有喘疾,並未痊愈,此番落水,受風,受驚,加上溺水,病勢加重許多。”
另一個太醫也道:“且此次病來如山,無法徐徐調治……”
魏忠賢道:“你等還不直說,要咱家將你們送到北所去說?”
眾人悚然,進了錦衣衛北所就彆想囫圇著出來了。
一個太醫終於道:“此番是難以調治了,若捱過這一段危險期,皇上還有機會。若難捱過,恐怕禦體難以痊愈了。”
“捱?”魏忠賢道:“多久時間算捱過去?”
這太醫慘白著臉,沉聲道:“三五天。”
這一下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九千歲也懵住了。
原本想皇帝最少還能拖一段時間,容他考慮清楚將來的事,不料距離皇帝殯天可能就三五天的時間!
眾太醫默然不語,他們多半是京師的太醫世家的世襲,醫術其實相當的有限……明朝皇帝的短壽可非由來無因。
大明京師有十可笑,相當有名:光祿寺的茶湯,武庫司的刀槍,教坊司的婆娘,養濟院衣糧,神樂觀祈禳,營膳司作場,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最後就是太醫院的藥方。
為人所笑者,就是太醫院的藥方是永遠救不了人,治不了病的廢物開的方子。
並不是說所有的太醫就一定完全沒有學識,倒未必儘然。但太醫院的方子是肯定沒有辦法治病,這也是事實。
醫者治病,要考慮到被醫者的很多方麵,除了自身的身體素質外,還有性格品行,財力是不是能承受。
為皇帝治病,這些額外的考慮已經大過了救治病人本身。
良醫會根據病患的情況,藥材的情況來作醫治,而病患情況的不同,用藥是需要行險的。治好了,就是名醫,治壞了,不免被嘲諷甚至毆打。
虎狼之藥,不是隨便能用的,脈案藥方,很多二把刀的士大夫都看的懂,一見藥方,各種議論都會有。
給皇帝治病,當然不要想著用虎狼藥了,否則風評一起,誰也頂不住這壓力。
在場領頭的太醫是太醫院正,也是品官,魏忠賢都知道這廝下去之後會做什麼,四平八穩沒有瑕疵的藥方,還有脈案都一起公布。
除了叫人知道皇帝病重垂危之外,太醫院就和他魏忠賢一樣,沒有鳥用。
“你們先下去。”魏忠賢心煩意亂,揮手道:“擬方,公布脈案。”
“是,下官等告退。”
幾個穿補服的太醫匆忙退下去,魏忠賢矗立良久,四周也沒有人敢靠近他。半響過後,一個小宦官才匆忙趕過來,半跪稟報道:“皇爺略好了些,傳了客老太進去見麵說話。”
魏忠賢知道皇帝可能會有話交代,趕緊回身,走到乾清宮殿閣之外。
半響過後,方見客氏紅著眼出來,魏忠賢小聲道:“皇爺說什麼?”
客氏道:“皇爺沒說什麼,叫人擬了張單子,有一些器物,古玩,雲南熔的金錠,叫人送到我居處去。還有,這幾日叫我無事不要再進來了。”
魏忠賢頓足道:“皇爺這是在安排後事了。”
客氏道:“我看皇爺定能闖過這一關。”
說罷這婦人眼中又全是淚水,這幾年來因為皇帝的寵愛和信任,客氏其實是當之無愧的宮中一霸,魏忠賢得到重用,在開初時完全是因為與客氏的對食關係,他和魏朝搶這個位子,天啟也沒有偏向誰,隻叫客氏自己選。
最終客氏選了魏忠賢,也成就了魏公公的風雲之路。
這兩年來,魏忠賢在外朝得意,廠衛在手,內廷之中也是權勢最大的一個。但他對客氏還是保持著絕對的友善和親近,這是因為魏忠賢深深明白和清楚,在皇帝心裡,客氏排第一,張皇後排第二,信王排第三,第四才輪得到他魏某人。
在這等事上,皇帝是不含糊的!
但此時此刻,魏忠賢卻知道客氏已經無可依賴了,她已經成了一個彷徨無依的中年婦人,根本不知道未來會怎樣,自己又會落到什麼地步。
“廠公稍待。”一個驚魂未定的乾清宮太監攔住了魏忠賢,小聲道:“皇後在裡麵。”
魏忠賢點點頭,知道皇帝可能要撫慰一下皇後。
可能天啟未必知道自己性命多半不保,但現在局麵相當險惡,皇帝適才有相當長的時間幾乎神智不清,而從河裡救上來之後,皇帝喘疾加劇,呼吸不暢,太醫們來了也束手無策。這種局麵相當危險,皇帝可能也意識到這一次可能不會痊愈,提前做一些準備也是理所應當。
待張皇後紅著眼從殿中出來之後,天啟方召魏忠賢入內,皇帝胸口起伏不定,臉色從蒼白黑為黑紫色,這是呼吸不暢帶來的結果,從皇帝的臉色和痛苦的表情來看,這一次真的是很難挽回了!
“大伴來了。”天啟艱難的開口,看了看魏忠賢,說道:“此番落水,實是吾自己不慎,追究不必太苛。”
“皇爺……”魏忠賢兩眼眨了眨,兩行淚水已經流了下來。
天子確實是厚道人,這時候召見魏忠賢,囑托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這事!
“請皇爺放心。”魏忠賢跪下叩頭道:“這事除了幾個必然要追究的,餘者打幾棍就放了。”
“哦,好。”天啟也不多說,沉吟片刻,又對魏忠賢道:“吾將離世。”
“不至於此。”魏忠賢砰砰叩頭,很快碰的額角流血,他道:“皇爺春秋正盛,一時落水致疾,徐徐調治,縱不能痊愈,亦不至於說到如此田地。”
“凡事不預則廢。”天啟說道:“今日且不急。但明早若吾尚不好轉,速召信王入宮,吾有旨意,令府軍前衛派兵宿衛信王府,若信王入宮,則由錦衣衛和府軍前衛共同侍衛,你要隨侍一起入宮,不得懈怠誤事。國將有大變,不得不持重謹慎,大伴知否?”
“奴婢知道。”魏忠賢抬起頭來,兩眼看著天啟,此時也顧不得說寬慰皇帝的話了。一旦天子不起,則後事必然得有交代。
“大伴聽好了,一會叫內閣去按吾的意思去擬……吾在位七年,多有大事,至此並無太多遺憾。有寧錦大捷,東事未壞到不可收拾。天災頻繁,也能加以賑濟,天下並無大事發生。今若將離世,並無事不可見祖宗。三殿修成,更有可慰處。正想勵精圖治,怎奈稟賦虛弱……吾五弟天生聰慧,在吾之上,且仁孝性成……”
皇帝說到這,連聲喘咳起來,接著便是吐血,皇帝咳的厲害時常有咳血的事,但這一次咳血量太多,整個被褥和衣襟都被鮮血沾染,令人見之心驚。
一群太監過來,手忙腳亂的將被褥和衣袍換過,皇帝的氣色已經異常灰敗,呼吸極弱,顯然是沒有辦法再說話了。
適才明顯是皇帝在說遺詔的事,魏忠賢眼看皇帝,見皇帝又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式,他知道這事不可拖延,皇帝到晚上閉宮門前定會追問,這時隻能應下來再說。
待魏忠賢出了乾清宮大殿,站在高高的殿階平台之上,遙看前方巍峨的三大殿時,一時間竟有神情恍惚,不知道今世何年的感覺。
但大事卻不敢耽擱,皇帝若今晚就駕崩,那可就真會天下大亂。
天啟皇帝雖未明言,但連擬遺詔的事也是叫魏忠賢去辦,可見倚重之深。如果新君即位,信王年方十七,對自己雖有成見,那是外間群小在作祟,有天啟皇帝的倚重信賴,還有托孤之意,可能十年八年之內,自己還能保住權勢,亦未可知?
魏忠賢精神抖擻,路上有慌亂的小宦官亂跑,還被他喝止訓斥。
內閣與乾清宮相距不遠,外間的人早知道宮中出了大事,首輔顧秉謙在內,魏廣徽和馮銓等人俱都在閣中等候。
“臣等遵旨。”
幾個閣老聲音有前有後,有個閣老嗓子都走音了。
消息來的太突然,幾乎是倉促之間發生的大事,叫人促不及防。
“要召翰林院掌院學士等人進來,一起商議。”馮銓倒是還鎮定,一邊吩咐一個中書舍人去翰林院,一邊對魏忠賢道:“皇上可還有彆的話吩咐廠公?”
“沒有了。”
“可叫廠公去信王府宿衛?”
“這,也沒有。”
“原來如此。”馮銓一臉鎮定,說道:“皇上必有語吩咐信王。”
“差不多吧。”魏忠賢道:“皇上一心要在清醒時見信王,所以令信王明早入宮。”
馮銓一本正經的道:“廠臣身負重任,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魏忠賢點點頭,他還要回府去和自己的親信商量,現在他心裡也是一團亂麻,當下見內閣無彆的事,顧秉謙等人都是一副驚魂不定的樣子,當下冷哼一聲,抬腳就走出了閣門。
“遺詔之事,一定要小心謹慎。”半響過後,顧秉謙才回過神來,拿出首輔的架子吩咐眾人。
皇帝有了大致的方向,剩下的就是內閣大學士和翰林學士們斟酌語句的事了,天子才即位七年,年方二十多,在身體上的稟賦虛弱是一定要強調的,好在有去年的脈案在,加上新脈案公布出去,也不至於叫人心太過浮動。
“信王,嗯,果然是信王。”
“除了信王還能是誰?”
“這倒也是。”
“我等不必多說,還是斟酌字詞吧,皇上今晚入暮之前定然要看的。”
眾人商議之時,馮銓並不說話,待短短幾百字的遺詔擬好,閣老和翰林學士們已經是筋疲力儘,不少人癱在椅上不動了。
這時候怕是沒有人知道,這是大明有史以來最後一份正式的遺詔,十七年後崇禎到景山上吊,臨死前以發覆麵,隻留了不要傷民和官吏誤他的泄憤之語,根本不能算正式的遺詔,眼前這一份,就是大明王朝最後一份遺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