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槐率著部下慢慢策馬走出校場門,這是一座老校場了,可能是陽和衛城建立之初就有了。國初之時很多規劃都是太祖皇帝親自決斷,陽和衛,天成衛,還有大同衛等諸多衛所俱是太祖高皇帝於洪武年間設立,後來大同各處成為邊鎮,大修邊牆城堡,陽和衛城成為軍政中心,一晃二百多年下來,當初純粹的軍事衛所城市已經成了除大同之外的中心城市,雖是不大,但人煙密集,居民眾多,校場之內是空曠的平地,出了校場大門四周就皆是密集的建築群落,多半是樓房,以底層開鋪子做生意,院落生產經營,樓房上層住人。
山西有很多類似的古建築,包括新平堡在內俱留存後世,這是當時晉商發達的一個顯證……和清季晉商以皇商身份做壟斷買賣不同,此時散居在邊防線上的晉商,從殺胡堡到張家口,都是辛苦勤勞又謹慎小心,精明也不乏大氣的一群優秀的商人……
由於陽和城不大,可謂寸土寸金,校場外就有大量的商行和民居,很多小買賣人都在校場外的空地擺攤做買賣……
各種零食小吃,賣糖塊的,捏麵人的,混沌挑子,扁食挑子,還有賣羊臉肉的,用極鋒利的小刀片出薄紙般的羊臉肉,下湯鍋轉眼就熟,配上香油和蔥花,堪稱美味。
另外就是修鞋補衣衫的,修傘的,賣大餅的,賣湯餅的,賣油的……林林總總,一眼看過去最少有過百小販雲集在校場和附近民家的幾條巷子口處,一群小兒在空地上踢毽子玩,轉眼就要過年,四周百姓臉上都是帶著笑意,小娃子們也玩的甚是開心,王汝槐看過去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異常……不過轉念一想,換了彆處地方,似乎都沒有這麼太平安樂的景像了。
王汝槐是河南歸德人,前年曾經請假回過一次原籍,來回途中經過不少州府縣治,天啟五年到六年,山東與河南不少地方發生水旱災害,朝廷一律沒有免除賦稅錢糧,也沒有賑濟,地方相當的殘敗淒慘……後來和記商行逐漸深入各州縣,使地方商業發達,也算是恢複了一些元氣,但距三十年前的太平安樂光景還是差了許多。
而眼前陽和,不過普通衛城,相比歸德真定保定等諸多北方府城相差甚遠,可是論繁華安樂,恐怕這不起眼的小城比起那些名城大府也不遑多讓……
王汝槐沒有細思,這些事也不是他可以操心的,他不是親民官,不臨民理政,這些事於他無關,他現在關注的是到底是不是如盧象升所說,門前是否真的有大量的和記細作?
跟隨王汝槐的內丁很多,王汝槐處於眾人簇擁之間,但神情還是異常的緊張……
“老爺,往何處去?”
一個內丁適時發問,確定了王汝槐的決心。
“往新平堡,有大事!”王汝槐高聲而答,同時揚鞭策馬,往城門口的方向跑去。
身為文官,原本應該坐轎,但王汝槐來陽和為的是“兵事”,為了激勵部下和諸將,平時往來各處也是以騎馬為主,現在打馬揮鞭,居然還頗有英武氣息。
眾內丁嚇了一跳,當然是趕緊跟上,隨著家主一起往城門處跑……
王汝槐跑了百步開外,兩眼餘光見左右並無異狀,一顆突突跳的心才又放了下來。自己也暗覺好笑,就在這朗朗乾坤之下,自己身為大同巡按,身邊數十內丁,城中過萬駐軍,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和緊張什麼……
他也不禁鄙夷盧象升,看起來精明強乾的一個人,風評也是極佳,怎麼就說出這麼不著調的話出來!
“老爺……”
這時一個內丁突然嘎著嗓門叫了一句,王汝槐不悅,剛想訓斥,見身邊左右的內丁都象是見了鬼一樣的表情,頓時也是感覺不對。
這時王汝槐終於回過頭來。
身後是一幕奇景,叫王汝槐終身難忘的奇景。
在奔跑的馬隊身後是數百名小販跟著一起跑,扁食擔子,餛飩挑子,賣酒的,賣油的,修傘的,無數個挑子擔子晃晃悠悠的跟在他們身上,最少有一二百人跟著王汝槐的馬隊在一起奔跑著!
在四周的樓上,人影憧憧,似乎也有不少酒客食客,或是過路商人,或是剛剛還抱著小孩閒逛的閒漢,還有街角曬太陽的,閒聊說笑話的,這一刻仿佛都象是一副圖畫,被人往前方拿近了一些。
一樣的情景,一樣的人群,一樣的表情,一樣的營生買賣,不同的就是所有的人在一瞬間都往前移動了百步。
王汝槐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這是什麼樣的情形啊,這是晴天白日,但王汝槐就好象在半夜裡的亂墳崗中一般感覺害怕,甚至比一個人走亂墳崗還要害怕的多!
人不一定畏懼鬼,因為知道幽冥是難言之事,未必成真,而眼前的情形遠比見了鬼還要可怕幾分,這種詭異和蘊藏在詭異畫麵之後的真實威脅,遠比亂葬崗的那幾束鬼火要可怕的多。
王汝槐一生之中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景像,更是完全沒有想象過自己會見到這樣的景像!這完全出乎他的經驗之外,出乎想象之外,他完全沒有概念,哪怕是做惡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遭遇到這樣的場景……
所有人都幾乎在瞬間嚇破了膽,每個人都是如死人般的臉色,他們的臉色變成青灰色,兩眼瞪的溜圓,身體不受控製的抖動著……
這也不能怪這些人過於膽小,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走在鬨市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但轉瞬之間,畫風陡然而變,鬨市之中除了自己之外餘者皆是鬼類,這種大恐怖,大驚慌,恐怕不是經曆的人是無法理解的。
半響之內,王汝槐都根本說不出話來,他完全未經曆過眼前之事,根本毫無經驗,不要說做出反應,就算是說話也不知如何說是好,他的喉嚨哽住了,感覺十分乾涸,短短時間內好象口水都乾了,他身邊的人也是見了鬼一般,有一個內丁指著身後,兩眼瞪的很大,但隻荷荷連聲,卻不能語出成句。
而跟上來的人卻已經又重新各司其職,小販繼續吆喝,行人繼續經過,曬太陽的換了個地方又繼續在曬太陽……
一切好象都完全沒有變化,隻是王汝槐等人花了眼,看錯了景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的異常。
甚至有個扁食挑子,水開了,那個小販從中撈出扁食,一個閒漢過來,用碗接了,居然坐在挑子旁若無其事的大吃起來。
王汝槐額頭冷汗都下來了,從所未有的恐懼感把他摧跨了,他在馬背上哆嗦了半天,整個人都好象被吸入了一副圖畫,半響都無法自拔。
後來突然軍營校場裡又響起了操練聲,金鼓聲再起,王汝槐耳朵裡好象是有塞子被人拔除掉了,聲音象熱水灌輸進了耳道,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感和安全感湧現出來,終於叫這個大同巡按恢複了鎮定。
“回府,立刻回府。”
王汝槐嘶聲吩咐,短短一瞬間,他的嗓子都嘶啞了。
這一次內丁們都沒敢說話,眾人聚集在一起,象是遇到危險蜷縮成一團的刺猥,他們把手按在腰刀處,努力擠在一起,人挨著人,戰馬挨著戰馬,擠的太密集了,差點兒有很多人撞落下馬。
在這種十分狼狽的情形之下,幾十個內丁簇擁著王汝槐一起向前,這一次卻是不敢往城門去,更不敢高聲宣揚往新平堡去了,內丁們汗出如漿,好不容易簇擁著王汝槐回到巡按居所,等進了大門之後,各人忙不迭的下馬關閉大門,有的人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都站不起來。
“賣扁食的李二,就是陽和人,怎麼也是和記的細作?”
“我還在他那裡買過好多次扁食,還揍過他!”
“好懸,我一向不喜歡吃這些外食,不過我看賣酒的那廝也是和記細作啊,他娘的真晦氣,想想叫人害怕。”
“那賣羊臉肉的用的好快刀,我還一直奇怪他用刀怎麼那般老練純熟,現在看來也是一個用刀的好手。”
“他娘的,惹不起,惹不起。”
眾多內丁都是忍不住議論起來,他們剛剛才經曆了這樣的奇詭之事,心情激蕩在所難免,隻有幾個最為鎮定的扶著王汝槐走過儀門,到東廂房的書房歇下。
王汝槐一屁股坐在椅上,半響沒有回過神來。
良久之後,他才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吩咐人道:“叫王七趕緊回來,不要在城中惹事生非,更不要叫他透露京城來的消息。”
兩個內丁趕緊出去找人,到晚間時還沒有回來,王汝槐連晚飯也沒心思吃,草草吃了幾塊點心就閉目養神……
至此當然沒有辦法斷然拒絕朝廷的要求,王汝槐是自請出巡大同,若他也不能按朝廷意旨行事,那此來何用?不僅霍維華等人會懷疑他的能力,對將來的仕途大為不利,就連王汝槐現在在大同的這種權勢也會很難保的住。
然而自身安全也十分要緊,陽和城中就有這麼多明擺著的和記細作,根本無法查察……就算發兵大索,誰知道那些人還在不在,又或是和記又換了一批人進來?和記在大同根深蒂固,此時才叫王汝槐明白過來,如果和記願意,在城中放上幾百上千的細作根本不是難事。而這些人若暴起發難,攻入巡按衙門,憑他身邊的這些內丁,是否能保住自家性命,也是難說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