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總督衙門時,王汝槐在側門下轎入內,同時派仆從去遞手本求見。
過了一刻鐘功夫,裡頭出來一個總督的幕友,遠遠拱手笑道:“不知道巡按大人有何要緊的事?馮公貪杯多喝了一些酒,現在已經歇息了。大人如果有話,可以令在下轉達,如果真的十分要緊的大事,那隻能將馮公推醒再說。”
王汝槐看看日頭,知道這個幕友純粹在放屁。這個時候,怎麼可能就喝醉了睡下了,明顯是推托之詞。
不過他對這個幕友也擺不起架子,總督和巡撫身邊的幕僚都是親信,而且都有功名,將來放出去就是舉薦為官,不可以視為下人仆役的,甚至幕友清貴,與主家分庭抗禮,主人須以師友之道待之,比起治下的官員還要更尊重幾分。
眼前這個幕友是舉人出身,並沒有選擇繼續考進士或大挑為官,而是跟著總督到大同上任,圖一個邊功舉薦,將來少不得給他一個知縣名位,是以不僅不能以盛氣欺這幕友,反而要加幾分客氣……對武將,是不妨欺淩一下,對同為文官的同僚,過於盛氣淩人,會引起輿論不滿,影響自己風評……
“既然如此,請上複總督大人。”王汝槐道:“大事在即,請總督大人千萬留心。”
總督幕僚神色鄭重,身為總督的心腹,他當然也知道所謂的大事到底是什麼事情,而如果真的發動,結果殊難預料,很可能弄到邊釁大開,和記大軍壓境,乃至破關而入……上次薊鎮的事已經傳揚開來了,朝廷針對和記的舉措無功而返,半途而廢,隻能引為笑談。不要說北方這樣,南方據說也有官員想查封商行,禁止和記車馬出入,禁止和記海船入江口,結果根本無人附議,情形比北方還要尷尬幾分,這種消息反饋回來,隻會令人更加的氣沮而已……
現在如果真的發動,和記不可能再虛陳大兵於邊鎮,定然會真的大起兵戈,薊鎮頂不住,難道大同就頂的住?
雖然洪承疇和盧象升等人在不停的練兵,並且不斷的充實防禦,但朝廷錢糧有限,以這個幕僚私下與馮嘉會談起時討論的結果,朝廷要複振大同,不僅要調任大量的精明強乾的官員,對武將也得大換血,並且培養武將讀書明禮,知忠義,懂禮節,曉曆史,這樣方能與官員配合練成強兵。同時需要每年最少二百萬兩折色和二百萬石以上的糧食,這樣才能練出強兵十萬。
再加上要鑄炮和製造戰車,火銃,一年三百萬怕才夠用。
加上榆林,甘肅,陝西,山西,宣府,這麼多軍鎮,一年三千萬兩才能維持百萬大軍的戰鬥力……事實上也確實是如此,清季開國之後因為加強了對地方的控製,將明朝的士紳階層力量打的粉碎,國家用度比明季增長了很多。到康熙年間歲入超過三千萬兩白銀,這個收入是相當可觀的,而清廷不過養兵八十萬,二十多萬京營八旗和駐防八旗,加上少量的蒙古,和當年歸附的漢軍組成的綠營有五十餘萬,八十萬軍隊的開銷占了清廷每年財政收入的八成左右,每年花銷在兩千萬以上,其中又以八旗獨占大頭,綠營隻是少數。
清朝的武備也是逐漸廢馳,從康熙年間八旗兵就不複當年之勇,可是由於重金養兵,其武備是在緩慢的下降之中,清乾隆中,仍以大軍開赴新疆,平定準部和回部叛亂,乾隆的十大武功有一多半是湊數,有幾個是打腫臉充胖子,但平定新疆之亂,絕對也是相當不容易的戰功了。
數萬清軍以滿蒙兵為主,萬裡征途遠赴新疆,甚至以察哈爾各部丁口連家屬一直移駐新疆,數百年後還有察哈爾部蒙古人形成的自治縣,也是為了維護西域疆土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至於儘屠準部十餘萬人,也是使西域徹底穩定下來,回部也在屢次反叛後被征平,其重金養兵,畢竟還是有效果的。
而大明帳麵上的兵力數字是清廷的幾倍,以武備來說,則敗壞不堪,主要的原因還是受限於財政,以明初的財務體係來應對明末的複雜情況,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馮嘉會和他的幕僚倒不覺得以陽和到張家口的駐守會拿不下張瀚,他們擔心的是拿下張瀚之後的事情。
朝廷一直在整兵備戰,但有識之士無不認為朝廷的準備還差的遠……按馮嘉會等人的看法,先把財稅收入從一年千萬不到漲到三千萬兩一年再說……不過就算真的有三千萬一年,以現在文恬武嬉的狀態,這銀子是否有用,也是難說的很。
由於信心不足,自然是對動手擒拿或斬殺張瀚之事敬謝不敏……馮嘉會根本不想沾邊。他已經是老邁之人,名聲也不壞,被魏閹逐出京城,在總督之位上等若養老而已。這般事情,不做不行,做出來風評大惡,盧象升是心憂國事,一心報國不計自己的毀譽清名,而主持其事的崔呈秀和霍維華之流,則多半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勢,為朝廷除一大害,便是赤裸裸的邀功之舉。而洪承疇則是趕鴨子上架,迫於無奈而已。
馮嘉會則凡事不管,特彆是對王汝槐這樣與京中交接溝連,負責兩邊溝通的人,平時能不見就不見,這一次王汝槐突然上門,風色不對,當然是斷然拒絕……
王汝槐又好笑又好氣,出得門來,見總督大門口站班的兵丁斜摟長槍,站的歪歪斜斜不成體統,守門的兵都這麼散漫,督標營兵是什麼德性可想而知。馮嘉許不理軍政事務,凡事幾乎都交給傅宗龍和洪承疇和盧象升等人去打理——
“這悖時的老東西……”王汝槐內心熱切,不料先吃了一顆軟釘子,當下有些恨恨然,在側門口拜辭幕僚之後,也是忍不住有失風度的往身後啐了一口。
不過轉念一想,也不覺冷笑。
馮嘉會擔心的無非就是背黑鍋,但如果真的打起來,馮嘉會守土有責,真的出了大事,他這個總督也跑不掉……
“走,去陽和道衙門。”在總督衙門這裡碰壁也是王汝槐預料之中的事,但此行是非來不可,馮嘉會可以躲,他王汝槐是怎麼也要來的。
兩個衙門相隔不遠,不過盧象升並不在衙門,他就在剛剛經過的大校場裡,王汝槐又隻得繼續往那邊趕。
到了大校場,守門兵知道是巡按來了,跪下行禮,同時有人飛奔報信。
過一會兒,一個坐營官按著腰刀跑過來,躬身請王汝槐下了轎,將他往校場的官廳去引。
這時正好訓練的馬步軍都在休養,一些馬軍在給戰馬喂豆料,所有人都盤腿坐在地上休息,天氣很冷,背陰處還有很多積雪,不過所有的軍士都是汗流浹背的樣子,看樣子確實操練較為辛苦。
王汝槐知道這樣的大操練是三天一次,而每日還有小型的操練,比這個輕鬆。
按太祖成法是三日一小操,五日一大操,現在盧象升的操練比太祖成法還要更嚴格的多。這也是與和記商團軍學習之後,加上正視現實之後的結果,按商團軍的練法,每天都是超出這種程度的操練,按大明邊軍的待遇和夥食標準,就算軍伍不逃亡,恐怕幾個月練下來,將士們也疲憊不堪,連刀槍也要拿不住了。
遠方的夥房方向傳來飯菜香氣,王汝槐知道盧象升從不克扣飯食銀子,對部下官吏管束也很嚴格,將士們每天都有足夠的雜糧窩頭,還有鹹菜,隔十天能吃一次肉,這樣的待遇已經相當不錯,能叫不少農家子弟出身的將士滿意了。
多半的人穿著紅色鴛鴦戰襖,少數的將士穿著青色襖服,頭上戴折上巾,這是薊鎮那邊將士的打扮,也是逐漸傳到宣大這邊來了。
大半的將士手握鐵槍,這是最為常見和低價的武器,少數將士則手持刀牌,長刀銳利耀眼,看起來鋒銳異常,不過王汝槐知道這是和記的出品,現在和記鐵器已經搶占了整個北方市場,小規模的高爐和鐵器作坊由於不賺錢紛紛倒閉和轉做彆的買賣,和記掌握的靈丘礦和遵化礦出產的鐵材占了九成以上的市場,和記的鐵器也差不多是這個市場份額。不管是兵器還是家常用的鐵器,或是農田裡用的農具,多半都是和記出產,想買彆的也無處去買。若是自己鑄造鍛打,鐵材也一樣是和記的,除非再自己去開礦。
而大明礦場允許私人開礦已經超過百年,官府也不能言而無信,除非是爆發戰事,朝廷強征兩地鐵礦,這樣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而北方鐵礦出產早就完蛋,在和記崛起之前是朝廷是多用閩鐵,還是嘉靖年間北方的鐵礦出產和鐵器就完全不夠使用,隻能依賴南鐵北上,現在和記把市場占下來,哪怕是盧象升練兵,也隻能從和記手裡購買生鐵精鐵和兵器……
王汝槐卻覺得有些好笑,不禁在想:如果張文瀾知道是自己賣出去的兵器被人拿著來抓捕自己,甚至一刀臨頭,到時候不知道是何想法?
帶著這種愉快的想法,王汝槐步履輕快而從容,很快抵達官廳門外。
盧象升已經在門外等著,其穿著四品文官的補服,大紅官袍在北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著,顯得有些過於寬大……而盧象升本人也是過於黑瘦,整個人套在官袍裡已經有撐不住的感覺。
數月之前,盧象升還是風神俊郎麵容白皙,身量適中氣質儒雅的南人士大夫的形象,才在陽和幾個月已經宛若北地農人,變化之大,令人心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