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兩個前任相國緩步進入府中,等候著的都是圍攏過來。
小雪之下,幾乎人人都披著華貴的大毛衣料的服飾,因為雪不大,倒也不必撐傘,二門外的庭院中落了薄薄一層積雪,眾人披著各色披風站在雪中迎候兩個退職的閣老,一見方從哲和朱國楨二人進來,便是紛紛見禮。
在場的都是湖州的官紳和名士,最少都有舉人的底子,方從哲在湖州每天不過讀書寫字,閒暇時是遊山玩水,偶爾也會下棋或釣魚,或是賞玩古董,名士都精於此道,身邊自是彙聚了不少此類的人才。
有個姓董的舉人向方從哲笑道:“聽說老相國去釣魚了,近來釣魚可不是什麼好消遣,聽說京師一帶,釣魚被番子捕拿的人可是不少。”
眾人聞言都笑,京畿是天子腳下,廠衛不似當年那麼囂張,到底也不是江南這邊,京師那裡荒唐的事甚多,抓釣魚人就是其中一樁。
這事十分古怪,也很荒唐,後來人們才知道是魏良卿指使的泄恨之舉。
和記曾經攀附閹黨,但攀附的成分很小,隻是用賄賂開道,利用閹黨與東林的爭鬥來替和記謀求更大的生存空間。
魏良卿卻感覺受到了背叛,十分怨恨。
張瀚在新平堡釣魚的事情傳到京師之後,魏忠賢尚未怎樣,魏良卿卻大為憤怒,此時的京師城外尚有不少河流,船隻能直接航行到廣渠門下,每天都有不少人在河岸兩邊釣魚,魏良卿指使錦衣衛和東廠番子去河邊抓人,逮著就是一通毒打,幾天過後,河岸兩邊再不複昔日情形。
這事傳到江南,無非就是閹黨出醜的笑談罷了。
方從哲也是莞爾一笑,朱國楨有些生氣的道:“此輩也能執掌國家大政,我大明真是無人矣!”
“不談這些。”方從哲回鄉之後絕口不提政務,也是各黨都對他放心的原因所在,他擺了擺手,笑道:“我們去花廳喝酒,前幾天剛在花園裡掘出一壇十幾年的花雕,今天我們消繳了它去。”
浙人都愛喝黃酒,花雕是其中之一,而浙人又愛挖土藏酒,以十幾年時間的為最佳。
方府是過百年的老宅,方家至京師之後老宅也並未放棄,後園藏酒應該是族人所藏,方從哲回家幾年,藏酒也沒有到年份。
眾人聞言都是笑著應了,對這些官紳名士來說,國家之事無非就是消遣談資,要緊之事是今天喝什麼酒,拿什麼菜來佐酒,陪宴何人,談什麼話,有無詩集,有沒有什麼值得一記的絕妙好詞。
今日雅集,不僅有湖州名士,也有幾個從杭州和紹興過來的,其中最為佼佼者就是紹興府人,卻一直在杭州居住的張岱。
此人在後世有鼎鼎大名,在此時雖年未滿三十,也已經是相當出名的文學之士,其少年時父祖就讚他為“今之江淹”,不管其經世致用之學如何,或是對明末的國之大事有沒有什麼貢獻,僅從文學成就來說,晚明第一人是當之無愧的。
很多明人的小品文,生平記事,多半都有這樣的一些事記下來,當時的名士,生活無憂,分心的事少,追求的就是精神層麵的滿足。
張岱的湖心亭記事則為最佳,起筆就是: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
這樣的天氣之下,張岱帶著小廝,披著毛皮衣裳,坐著小船,用爐火在舟中取暖,在湖心中看雪景。
天與雲山水一色,上下一白。唯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其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
這樣的閒趣雅致,才是當時士大夫和名士們的追求。
張岱以小品文出名,雖然一生沒有大事業,隻留下幾篇文章,但在當時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名士。
方從哲的府邸,果然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來,更不要說一起飲宴賞雪了。
待眾人進了後園花廳,一池碧水已經看不到原本的顏色,四周樹木亦是全白,天空還在灑落雪花,後園廳堂樓閣甚多,此時也掩映在一片潔白之下。
花廳內並沒有如北方那樣有地龍取暖,但四角和正中都擺著燃燒很旺的銅火盆,火紅色的炭火輕輕炸響,散發熱氣,到了廳中就叫人感覺異常溫暖。
花廳的窗子都是大開,叫眾人一邊吃喝一邊賞雪景,四周還有方府仆役站著,手持紙張和毛筆,墨也是研開,隻要有人有了好詞好句,就可以隨心所欲的寫下來。
“這位是張宗子。”方從哲老邁的身軀拉著身形高大,容貌俊秀的張岱,向著眾人介紹道:“也是故人之後,大家也想必知道他的名聲。”
“自是知道的。”一個湖州官紳捋須笑道:“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老夫時令孫輩朗讀,告訴他們,這才是文章!”
張岱聞言一笑,躬身一禮,卻並沒有說什麼客套的話。
他家從高祖父起是進士,曾祖父是狀元翰林,是方從哲翰林同輩,當時同在翰林院為官,所以方從哲說是故人之後。祖父是廣西參謀,父親未曾中進士,但也是舉人,為魯王府長史,一樣也是官員。紹興張府,世代為官,家族中人現在還有多人在朝在地方為官,舉人秀才有數十人,這樣的大家族無人敢於小視或去得罪,因為說不清什麼時候又能出一個狀元,或是進士翰林。
以張岱的身份,雖隻是秀才,但也不必對眼前的這些官紳過於客氣,隻是以晚輩侍奉長輩的態度便可以了。
少頃之後仆役們端上幾個鍋子,用炭火於底,上置銅爐,鍋中有雪白的高湯,配上口磨香菇之類,待鍋水沸騰之後又倒入雪白的魚片,不一會香味就彌漫開來。
再打開深埋了十餘年的黃酒,酒香和菜香味夾雜起來,令得所有人食指大動。
“今日雅集。”方從哲舉杯對眾人道:“談詩詞,小品,談佚聞,談笑話,不得談軍國政務,違者算違酒令,要罰喝一大鐘。”
眾人皆無異議,在場的官紳多半是為官幾任,致仕回鄉,隻管享福,對國事幾乎沒有太大的興趣。
對名士們來說,則雅集賦詩是揚名之舉,他們更沒有理由反對。
隻有黃宗羲先忍耐不住,站在桌前舉起酒杯,自己滿斟一杯,然後仰起脖子一飲而儘。
“在下不才,還是有些話想說給老相國和諸位聽,掃興怕是在所難免,先飲此杯道歉。”
眾人臉上露出驚異之色,朱國楨微笑不語,方從哲麵露無奈之色,說道:“黃太衝有話便請說吧。”
黃宗羲麵光炯炯,朗聲道:“昔天成衛指揮張瀚擅入草原,擅啟邊釁,以致兵禍連結。自古未聞有以橫暴而成事者,今其雖一時占據草原,異日必致大亂。北虜蜂擁而至,受苦的還是我大明邊民矣。不施仁德者而橫暴者,不見昔日暴秦乎?”
眾人麵上都露出沉思之色,不過顯然沒有幾個人被黃宗羲打動。
在場的都是老於宦途的頂尖人物,施政理事,還是管理軍伍,憑仁德有什麼用?黃宗羲滿口仁德,似乎憑仁德能解決一切麻煩,這簡直太過天真。
不過考慮到此人才十五六歲的年齡,也就不足為奇。
眾人倒是沒想到,幾十年後,黃宗羲已經成了名滿天下的大儒,當時天下鼎沸,眾人都思抗擊滿清的大事,而黃宗羲對國政沒有什麼貢獻,卻總是夾纏不清,徒勞生事。
有人譏諷東林和複社一脈,於國事無有幫助,黃宗羲的回複是:夫籌邊製寇之實著,在親君子遠小人而已。
其在具體事務上就是如此迂腐,幾十年也未曾變過。
但其經曆,性格,品德,還有後來的思想成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和其實際的能力並不相關。
方從哲點頭道:“張瀚此子,朝廷會有處置,不知道黃太衝這麼說,與我等這些鄉野之人有什麼相關?”
“其雖是名臣之後,卻棄儒學而提倡什麼商學。”黃宗羲神色鄭重的道:“若叫此人成事,我大明不是亡國,而是亡天下。千年之下,聖人之言無非是一個仁字。而此人卻講的是一個利字。不管是契約還是律法,都是圍繞著利字來行。這樣下去,人心崩壞,華夏道統傾覆也是必然,此人危害,遠在操、莽等權臣之上,今其為了掩飾行跡,自行回原籍新平堡居住。以我等之想,應該鼓動江南浙江的官紳與生員,聯名上公揭,請朝廷對此人斷然處置,絕不可以放跑了他。”
眾人這才恍然,黃宗羲和朱國楨這麼遠跑過來當然不是為了今天的飲宴之事,而是為了鼓動眾人一起上公揭抓捕張瀚。
一個須眉皆白的士紳搖頭道:“朝廷對張瀚消滅北虜的事並未有什麼封賞,張瀚此人又主動放掉兵權回新平堡,民間輿論甚好。我江南浙江一帶雖對北方之事沒有什麼興趣,但對此人有興趣,私下裡頌揚的人委實是不少。我等若行此事,恐怕立刻會使輿論沸然。老夫已經辭官多年,於朝政大事實無了解,這一次就不會參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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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小長假帶孩子出門玩,未有更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