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於誅心的話盧象升還沒有說,他可是深諳人心,知曉大勢,曉暢軍政事務的乾才,有些話可以提一提,有些話最好不說,以待來日,盧象升心中清楚的很。
文安之撓了撓頭,笑道:“不管怎樣,東虜經此一挫,怕是很久緩不過氣來。東江成了他們實實在在的威脅,在解決東江之前,也沒有辦法再出動大兵了,遼西一安,則和記的威脅也要減輕不少。”
王繼廉這時含笑道:“此前和盧年兄商量上任錢糧之事,我說戶部怕是真的不措手,現在看來,估計東江要加些,遼西要減的多,可能還能擠出錢糧到宣大,這是好事情。”
“對,無論如何是好事情。”
眾人接連談下來天已經黑了,黃道周笑道:“大家說到現在,口乾舌燥了,我叫家下人擺了酒,今天到底是一樁大喜事,大家可以比平時放鬆一些兒。”
黃道周這樣的真道學君子是不會在平時隨意聚眾飲酒的,放浪形骸那是陽明心學的事,道學的規矩要重的多,理念上的條條框框也很多。
眾人一聽這話也鼓起興來,文安之笑著道:“也算是給建鬥兄踐行了。”
“正是此理,妙哉。”黃道周高興的臉上放出光來,笑著道:“吾輩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今有在朝中,亦有去地方上專任一方的,總都要以一腔赤誠來替大明效力才好。數十年後,乃至幾百上千年後,大家可能都是史書上留名的人物。”
這麼一說相當有理,彆人不說,黃道周估計再混上二十年肯定夠資格被立傳了,盧象升將來位至督撫也多半夠格立傳,其餘眾人都是有些心癢癢的,所謂立功立德立言,沒有一定的官職談什麼立功?
當下就在庭院裡安席,各人依次落座,天黑之後放煙火的人更多了,京師有弄元宵花燈的傳統,各大戶人家在過年前就開始準備,宮中更是有一整套的流程傳統,太監到了那天都要換燈景補子,大紅衣袍穿著,配上花色補服,各處的焰火和燈山交相輝映,真真是烈火烹油般的繁華勝景。
這幾年國勢江河日下,國運不佳是人人均知之事,京師放焰火也不如以前熱鬨,現在不年不節的,整個京城卻是籠罩在焰火之內,四處都是升騰而起的火光,令人有國勢複振,或許大明國運的轉折點便是在此時此刻的感覺。
盧象升卻知道努爾哈赤已經年邁,逝世是理所當然不足為怪的事。如果後金高層稍有智識也早就該有所準備,可能在十餘天後就會傳來新的消息,東虜已經推舉出新的大汗來執掌其國事了。
唯一的轉折機會就是後金因為爭奪汗位而內亂,此事盧象升也認真考慮過,他是從內心希望能有此變。
若如此,等若把大明軍事力量解放出來了,可以騰出大半力量來針對和記。
對和記,主要是外虛內實,對外不挑釁,不激怒和記,不給其借口,對內則慢慢整肅和記的商業和情報網絡,加以限製,甚至利用和記在大明內太過深厚的根基而加以挾製。
隻要應對得法,三年到五年這個時間內和記不動手,大明恢複了實力,重新梳理好九邊,最少有三十萬邊軍和十萬戰馬實際在冊,那麼和記的力量再強,麵對重重阻力,恐怕張瀚會選擇北麵為王,而不是混元一宇。
若是那樣的話,大明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就算是真正化解過去了。
盧象升想想也感覺有些悲涼,現在大明真的是江河日下,看著還算正常,其實內囊都上來了。國家不得不靠加賦來維持財務支出,就算這樣也是入不敷出,要是東虜一切如常,和記再有什麼不可測的動向……這個問題真不敢想象,恐怕丟掉北方半壁,能偏居江南一隅都算是運氣好!
隻是這種時候,眼看煙火四起,四周的同年們都興高采烈的樣子,殺風景的話也是不便說出來。
倒是文安之看盧象升神色平靜,甚至是淡漠,不覺悄聲問道:“建鬥兄有心事?”
“沒事。”盧象升搖頭道:“就是這時候看到焰火大起,想到了五月間王恭廠大爆炸的事情,有些傷懷。”
“算了,過去的事不要想了。”文安之想起王恭廠的事也是有些心有餘悸,當時的爆炸十分猛烈,轟動了整個京城,很多人以為是地震,結果看到烈火升騰,好象半個京師都籠罩在火光之中,那時候還有綿延不絕的爆炸聲,真的是把人嚇了個半死,不少人整夜不曾睡,披衣看火,到第二天還有餘火未熄,後來才知道是火器局製造大炮火藥的王恭廠炸爆,死傷極多,損失極大,天子都為之震怒,所有人提起來都是感覺後怕。
“這也是我大明的積弊之一。”盧象升神色平靜,但還是有相當憤怒的道:“工部所管火器何等要緊,還有大量火藥,靠近刑部街和大內,震死大臣和工匠,若傷及天子,真是其罪莫贖。可見平時管理多麼荒疏,若此次我至陽和,工部造兵器,特彆是火器仍粗製濫造,我定要上疏痛陳其弊,哪怕得罪人也在所不惜!”
工部造確實就是粗製濫造的代名詞,可是由於大明重視火器,不準民間自造,類同鎧甲管製之餘,連各個軍鎮也不準自製。
這一點和西方重視專利,用重金購買工匠所鑄,使工匠願意精益求精,火器自出現之後就蓬勃發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可以說從大明開始中國就是全方位的落後,還在嘉靖年間就撈葡萄牙人的佛郎機仿造,到萬曆年間又開始仿造紅夷大炮,最終在天啟年間才仿造成功並且使用在戰場上。
其後因為戰爭需要,中國的鑄炮術還是有長足進步的,最少在鑄炮技術上趕上了當時的歐洲,還少有領先。
但普通火器,特彆是鳥銃的鑄造,簡直就是明目張膽的浪費貪汙工料,一銃要用閩鐵二十斤,結果工部造出來的火銃十分輕薄,工料都十分粗糙,打放時隨時可能炸膛,兵士使用時都不敢貼近臉部瞄準,隻能拿在腰間或抵前施放,一旦炸膛,則容易傷及自己。
因為作工不佳,射程和殺傷威力當然大減,明軍在遼東戰場上屢次吃虧,訓練不足胡亂打放是一方麵,火銃等火器的工藝太過粗造也是重要的原因。
聽到盧象升的話,文安之有些艱難的道:“這是積弊……”
“越是積弊越要改,不然還有再次的王恭廠之事。”盧象升態度堅決的道:“我也向皇上當麵痛陳過,皇上亦很讚同。”
這一下文安之不說話了,畢竟發生王恭廠那樣的事對大家的安全都是嚴重的威脅,誰也不想再經曆一次。
事情相當明顯,但很多官員和文安之一樣,都是不願得罪人,在背地裡文安之這樣的官員都不願非議此事,其壓力之大,盧象升之大膽,也就可想而知。
“這事建鬥你不要急。”文安之最後道:“工部有幾個官員是我好友,撥付給陽和的一定用好的,你若鬨開來,工部也不會退讓,憑白把人得罪了,到時候我連說話也不好說。”
“總不能就這樣下去?”
“咳。”文安之道:“我和你說實話吧,工部的事,其實堂官們拿的反而不多,隻是常例銀子,拿的多的是那些小官和吏員。另外就是千絲萬縷和宮中的關係,宮裡的人分走一多半。再有就是相關的五軍都督府,三大營,各軍鎮的人。真的是牽扯太廣,要不然的話,工部造銃這麼低劣,各軍鎮為什麼一聲不吭,很少有將領出來說話?”
盧象升隻感覺心頭一陣發涼,就算他治理軍政事務有相當強的天賦,對世上各種事情都看的極多,可是也萬萬沒有想到,今天在這裡居然聽到這樣的話。
“積重難返了。”文安之也不想多說,隻擺了擺手,示意盧象升不要再多問,他的態度相當明顯,不要說盧象升,就算是天啟皇帝親自出馬,除非和太祖高皇帝學,一殺幾萬人,不然的話,現在的局麵皇帝也是毫無辦法。
各部都有各自的弊病,誰也強不到哪去。彆的不說,六部公務多半操於那些卑賤的小吏手裡,說出來怕是誰也不信,但就是不可更易的事實。有些世代世襲的吏員,熟諳律令和公務運轉的流程,上官也不得不倚重他們,這些吏員世代交好,互為姻親,就象清代的政務被紹興師爺操控一樣,大明京師的各部部務,則多半操持在那些世襲的吏員手裡。
除非把這些官吏都殺光,象太祖皇帝那樣,治空印案一殺好幾萬人,這種手腕膽魄才治得了庸官胥吏,可是現在的皇帝就算能狠下心來,又哪有太祖當年的威望?還有太祖對軍隊的掌控,現在的皇帝哪比的上?有些事,就算覺得是對的,時勢變遷,想做也是做不起來的。
就以工部這事來說,天啟震怒開始學他祖宗瓜蔓抄,最後發現自己身邊的太監都拿了油水,殺還是不殺?不殺豈能服眾,殺了內廷都開始震蕩。
太監逼急了,會不會想著弑君?
掌禦馬監的太監會不會想謀逆?
那些四衛勇營的將領也拿了好處,按太祖的規矩必殺無疑,他們會不會造反?
三大營的將領也有好處,那些勳貴們也有好處,京營兵早就被勳貴大臣們占役一空,按太祖的規矩也是必殺無疑,他們會不會聯手造反?
天啟皇帝不會有這種魄力,哪怕朱元璋複生,想如洪武年間如臂使指的指揮勳貴和軍隊,想調理好龐大的帝國,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這就是老大帝國,積重難返,弊病從生,想要改變越晚就越難,除非推倒重來,否則就得有更高明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