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就有些假了。”黃道周說話向來直接爽快,對皇帝都是有什麼說什麼,當下就對盧象升說道:“你到和記商行外吃茶閒坐了半天,有那功夫不能來看我?”
“這事幼玄兄怎麼知道的?”
“我今天午後到內閣去辦事,正好遇著錦衣衛掌印官在內閣說事,他知道我與你是同年,今天要上報的就有你這件事,不過他說不妨,知道你是因為要上任了,對和記特彆關注,所以才會有此一行。”
“哦,原來如此。”
盧象升和普通的文官一樣,對錦衣衛和東廠沒有任何的好感。
畢竟二百年下來,大家都明白了和太監一樣,東廠和錦衣衛是皇權的外延,而且是不受約束和最為凶狠的外延。
人都是說廠衛是天子的耳目,沒有耳目天子就會耳聾眼瞎,但這還是大明天子做的不聰明。清季就沒有廠衛,但集權統治比明朝還要厲害的多,人家是把家奴和大臣都發展成密探,論手段確實比大明高明百倍。
黃道周見盧象升麵色,淡淡的道:“其實吾與建鬥你一樣,甚厭廠衛,不過對此事倒沒有什麼反對之處。要知道,眾人都知和記善用奸諜細作,我大明處處均有此輩。廠衛不能出外也罷了,京城之中,總是要對此輩加以監視。所以皇上令錦衣衛和東廠的打事番子監視和記,雖不能讚同,亦不便反對。”
後人隻知道黃道周當麵頂撞過崇禎而被罷職免官,是一個腐儒形象,其實相對於真正固執如頑石般的劉宗周,黃道周還是很能機變的。
劉宗周在南明亡國時一無所能,而黃道周卻能官拜南明隆武朝的大學士和諸部尚書,並且能營造出福建一帶同仇敵愾的氣氛,還能募集軍伍前往擊清軍。
如果不是鄭芝龍一心想投降,當時福建和江西一帶局麵其實並不很差,但鄭芝龍的態度一決定,黃道周也是回天乏術了。
這邊文安之也過來見禮,這時候不會有人知道,文安之也是在南明拜相進入內閣,天啟二年這一科倒是有相當多在明朝亡國之後才入閣的,如果在場的人能知道這事,不知道是哭是笑了。
“確實是情非得已。”盧象升笑著道:“幼玄兄想必不會怪罪的?”
“我也隻是說笑。”黃道周嚴剛板正的性格,這“說笑”實在叫人笑不起來。
過了一會王繼廉也到了,黃道周對這人卻不怎麼假以辭色,隻是點點頭,請各人進自己書房裡說話。
“三大殿完工。”黃道周邊走邊道:“上以恩師有功,欲加太子太師,諸位以為如何?”
在場的都是天啟二年進士,而當年的主考官就是以英明果決機敏乾練為文官中少有人才的袁可立,可以說,晚明英傑,論品格高低無法儘分,論真正的本事,孫承宗都要讓出袁可立一裡地去。
熊廷弼,洪承疇,盧象升,袁可立,孫承宗,孫傳庭,這幾個人可謂是明末文官群像中的最傑出者,不論操守,隻論能力,袁可立和洪承疇,盧象升三人可謂頂尖,其次才是熊廷弼和孫傳庭,孫承宗等人。
袁崇煥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從其經曆來看也算是頂尖能力,隻是性格裡有致命缺陷,所以算不得第一流。
“老師應該會推辭。”盧象升道:“自魏閹用事,老師已經多次上疏表達不滿了,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接受。”
“有理。”文安之道:“聽說老師家門前常有不明人等轉悠,應該是東廠的打事番子。”
“不妨的。”盧象升道:“老師簡在帝心,如果不是閹黨用事,其實早該起複,最少在皇上心裡,老師是最佳的本兵人選。”
天啟確實是對袁可立的能力相當認可,如果袁可立沒有被排擠去職,還在登萊巡撫任上,甚至給他加總督頭銜也無所謂,那麼沈有容和登萊水師還會得用,毛文龍就算有不滿也不可能脫離登萊方麵的管製,對東江,登萊,水師等三方麵袁可立都能做到有力的管製和協調,整個遼南和寬甸皮島一帶的局麵會比現在要好上一百倍,東江也不至於漸成勢大難製之態。現在朝廷對東江已經很難有效節製,基本上就是毛文龍說了算。
要打就打,要守就守,戰報胡說八道朝廷也隻能捏著鼻子看,還不能斥責,最多不認東江的戰功。
如果袁可立在,可能就不會弄到現在的地步。
但這話說說也就算了,皇帝隻要用魏忠賢,有東林背景的袁可立就絕對不能用,這是政爭的鐵律,皇帝也沒有辦法。
除非當時打東林時留手,給東林留一部份勢力當閹黨的製衡,閹黨要是敢撂挑子,東林又能隨時替補上來。
沒有東林,也可以扶齊黨,浙黨,或是楚黨。
皇帝當年還是太年輕,行事有些操切了些。
“我已經寫信給老師。”黃道周一生最敬重的就是袁可立,在袁可立去世後寫了不少文章,但事涉老師一生名節,他卻沒有絲毫猶豫之處,當下一邊慢慢在前頭走,一邊說道:“老師不能犯糊塗,我們當學生的要提醒。”
盧象升打量著黃府的小院,一共三進,院落很小,過了二門就是正堂,也是黃道周的臥室兼書房,這幢小院在京城也價值不菲,黃道周的俸祿肯定住不起,好在其士紳世家,應該是家族支持,不至於叫黃道周這樣的儒學宗師去借錢典買房舍。
他聽了黃道周的話,斷然道:“恩師一生愛護名節甚於功名,我想幼玄兄是多慮了!”
“愛名節甚於功名……”黃道周似乎把這話咀嚼了一下,終於動容,叉手揖道:“恩師確實是如此,建鬥說的對,是我想的左了!”
“兄隻是擔心過甚。”盧象升道:“以我之見,老師是不可能接受的。”
文安之在一旁道:“這話不多提了,人都出來了。”
王繼廉看到另外有一批人走出來,黃府書房不大,庭院收拾的還算乾淨,正堂下方是兩個大缸子,內儲清水,還種著水蓮,正在開花,左側是不大的小竹林,有一排長凳放著,可以在白天坐著看書,右側是幾株月季之類的花樹,也是開著花,散發陣陣香氣。
一看來人是王家彥和文震孟,盧象升先含笑拱手行禮:“狀元公,開美兄,少見了啊。”
盧象升好久不見這些同年,他們彼此都是有遠大誌向,並且品性,能力俱都過人的精英,平時都會寫信往還,雖不見麵也是過從甚密,相比之下,在六品主事位子上呆了數年的王繼廉就碌碌無為,顯的相當平凡了。
一看文震孟和王家彥等人都在,王繼廉也是趕緊過來見禮,他能力和官職都一般,但好在也是同年之一,眾人倒也並不會排斥他。
文震孟是天啟二年進士中的第一名,也就是一甲第一,俗稱的狀元。隻是他長於文才,政治軍務上表現一般,但不管怎樣將來肯定能到京卿顯職,狀元名聲不顯的太多了,但隻要是狀元,入閣不一定,京卿中較好的位置多半還是能到手的。
王家彥字開美,也是福建人,與黃道周同籍,年歲也相差不多。其喜好是看兵書,說兵法,在同年中以知名聞名,做事精明勤謹,觀政進士結束之後並沒有分配,吏部的意思是放他出京,現在還在擇一個地方叫他去當知縣,按諸同年在吏部的消息來說,估計是分到南直隸或浙江,都是比較好容易出政績的地方。
這些人都是天啟二年進士中的傑出之士,彙集在黃道周家裡,也無形中形成了一個政治上的小圈子,也可以說是東林黨人的外圍成員組成的小圈子,並非核心,所以才能在現在的朝局下並沒有受到多大的衝擊,甚至還各有上升的渠道。
“來,這位是史可法史憲之。”黃道周指著一個長身而立的青年向盧象升等人介紹著道:“這位是左東鄉公的入室高徒,左公當年對諸子說,你等碌碌無為,能繼承我一身功業的,非此人不可!嗯,就是眼前這位了。”
黃道周是很少應酬人的,他雖不似劉宗周那樣過於刻板,但好歹也是儒門宗師級的人物了,同年之間往來時說笑幾句就是極限,其餘普通的官員或名士想上他的門都是千難萬難,更不要說得到他的誇讚了。其人骨子裡相當的刻板守禮,在舉兵抗清失敗後在南京被殺行刑,臨行前還記得自己欠人的字畫未完成,於是施刑之前從容寫字畫畫,一絲不苟,水準不失,生死大關才是最考驗人的時候,真道學還是假道學,在這種關頭一試就知。
能被黃道周用心誇讚的人,豈是凡俗,眾人神色都熱絡了許多,紛紛向其見禮。
儘管史可法明顯是提前進京來準備考試的舉子,還並沒有進士頭銜在身上,眾人也是以平等待之的態度來相交。
史可法笑而拱手,與眾人一一見禮,人家揖拜時,史可法便多彎一下腰,以示敬重,起身之後,神色如常,絕沒有顯露出刻意的巴結討好或是自大之色。
其不卑不亢,神色從容,儀表氣度相當出眾。
這個亮相,叫眾人都認可了黃道周的說法,眼前史姓青年,不愧是東林黨人普遍看中的後生小輩,未來十餘年後,隻要中了進士,就會成為一時名臣,仕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