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話……”田爾耕小聲道:“皇上身體不大好。”
“嗯?”
“啊?”
還好是車中密談,馬車在走動時的聲響不小,所以兩人的驚呼並沒有使馬車停頓,也沒有人過來詢問。
“嗯,皇上似有喘疾。”田爾耕道:“去年下半年喘氣艱難,後來日漸消瘦,進正月之後,又有遼西敗報不停傳過來,皇上肝火極盛,近來瘦的越發厲害了。”
劉國縉神色凝重,說道:“田大人的意思,學生已經明白了。”
田爾耕哈哈一笑,頓足令車子停下,自己下車後與姚宗文一並騎馬,互相拱手致意,瀟灑而去。
劉國縉在車中呆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
進入天啟六年的正月之後,不僅兵部的塘報大為增多,每天都有兵部的司官往會極門跑,內閣的諸閣老往內廷的奏報也是大為增多。
京師人氣浮動,上下不安,主要還是因為遼西的敗報實在太衝擊人心。
自從天啟三年孫承宗到遼西上任,三年間遼西一直是風平浪靜,努兒哈赤並未進犯過,這也給了很多人一種錯覺,隻要大明整軍頓武,認真備戰,幾萬丁口的女真人不足為患。
就象曾經曇花一現的王杲一樣,女真人桀驁難馴,儘管經過成化年間的大征伐,還有李成梁的多次痛剿,女真人卻是不知悔改,屢犯大明邊境,前幾年又在遼東多次屠殺遼民,弄的天怒人怨。
現在其銳氣已失,幾年不曾進犯,一般的異族都是這樣,崛起也快,衰敗的也快,隻要大明不再出岔子,坐其自敗也是可以的。
這種論調在京師很有市場,很多人願意相信建虜已經沒有什麼進取心了,被孫閣老死死堵在遼西之外。
至於更遠地方的人,比如江南,那邊的人根本對建虜毫無印象,甚至隻當是普通的邊患,多半人都是這樣的思想,還是消息靈通的士大夫會這樣想,要是普通的絲織行的百姓,最多關心今年的生絲價格,對旁的事,他們是不太關心,也不願去多了解的。
虛假的和平驟然被打破,遼西在半個月不到的時間接連被女真人猛烈攻擊,在去年的東江塘報上毛文龍就提出過警告,女真人開始大量準備斧子,梯子,每牛錄要準備爬犁三十張,牛車三十輛,每達子要烏拉草鞋三雙,達子婦人要替出征旗丁準備炒米三十斤,在牛車糧草開始準備的情況下,老奴曾率精騎到廣寧地方打圍,也是震懾蒙古和準備進入草原,可惜奏報的內丁守備陳國忠並不知道,隻是在塘報中簡單的彙報了這一點。
陳國忠化裝成漢人包衣,深入敵境,探聽到了相當準確的消息,從後金的戰前物資準備來看是相當充分的,梯子,衝車,撞車,炒米,鞋子,牛車,爬犁,小推車,充分說明了這一次奴爾哈赤具有相當的決心,一定要對遼西大舉動兵,並且其戰略目標應該是搶掠遼西的各種物資,否則的話無法說明準備大量牛車推車爬犁的原因。
這樣重要的塘報也被慣例忽略了,陳國忠明顯的提出東虜準備在燈節前後大舉進攻,仍然是無人重視。
等八旗兵突至,遼西並無防患,整個防禦體係瞬間崩潰。幾十個軍堡城池一夜之間就仿佛易手了,等京師那邊聽到消息時,大量的兵馬潰逃,在山海關外的所有城市軍堡幾乎都丟了個精光,人們這才發覺一直以來的想法隻是美好的幻覺而已。
在朝廷震怒之時,民間的風潮是無比的惶恐,人們很擔心八旗兵會破口而入,直薄京城,最少在永平,遵化,灤平一帶的士紳和百姓再次向京師逃亡,京師城牆高且厚,有甕城和相當多的箭樓,也有紅夷大炮鎮守,加上有十幾萬京營兵,人們感覺還是京師要安全一些。
隨著大量流民湧入,京師百姓的人心更加惶恐害怕。
就是在這種時候,複套的消息陸續不斷的從口外一帶傳過來,後來越傳越廣,數日之間就傳遍了京師,不管是太監還是勳貴,或是朝官,士紳,生員,又或是僧道冠尼,還是普通的百姓和商人,在這種時候都寧願相信這個消息是真實的,這種勝利而且是酣暢淋漓大勝的消息對普通的大明百姓來說實在是太久遠之前的事情了,在朝廷連續損失幾十萬大軍,十幾名總兵戰死,遼東經略都戰死的接連不斷的慘死淒慘局麵下,和記徹底消滅了套部,俘虜了火落赤這個知名的蒙古大貴族,對普通的百姓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大好消息。
正好張瀚事前關注的那樣,由於嘉靖年間那檔子事,事涉被斬首的首輔夏言,複套一事在民間也有相當大的影響,打漠北三汗,打卻圖汗,這事就算傳到京師也不會影響太廣。很多人根本分不清楚什麼是內外喀爾喀,更不要說知道卻圖汗是誰了。
對河套地區還有火落赤,知道的人就是太多太多了。
連續兩三天的時間,京師百姓一直在議論河套被收複的事,很多人在覺得暢快,高興和興奮的同時,也頗覺錯愕。
這一次和記沒有隱藏消息,對很多人來說還是頭一回知道和記打進了草原並且早就收複了青城,甚至有不少人才知道原來和記不光是一個很有實力的強大商家,還擁有自己的團練武裝,其東主也是大明的掌印衛所指揮,組織了團練北上草原,多次擊敗了蒙古人,殺死了卜失兔汗,現在又俘虜了火落赤,複套並不是突如其來,而是已經連續幾年的北上草原的軍事行動的尾聲了。
這一下很多人對和記的興趣更大了,當信王坐著自己的大轎往宮中去時,支著下巴歪斜著身體聽著窗外動靜的少年親王,心中的煩悶感就更深了。
在信王身邊,攻擊和記和抹黑和記的人越來越多,在信王心裡,更坐實了張瀚就是多行不法的奸商,更是奸臣,其強大的武力不為朝廷所用,卻是擅啟邊釁,現在更是借著複套替自己邀買名聲,在誇讚張瀚的同時,很多人都徹底忘了朝廷和皇帝,這對心裡相當自信和自負,同時也有強烈自卑情節的信王來說,更是根本不能容忍的事情。
信王心中已經把張瀚列為第一要鏟除的奸臣之首,甚至排位還在魏忠賢和客氏之上。
對魏忠賢,信王是畏懼其在宮中的權勢,他對皇兄如此任用一個閹人感覺不解。
信王看了太多的儒學,王府的教諭也是拿正宗的儒家學說來教育親王,這其實是不對的,但在信王現在的身份和地位隻能接受這樣的教育,畢竟他已經不是皇子,而在皇子時期,由於萬曆皇帝不喜歡當時為皇太子的光宗皇帝,所以不管是天啟還是信王都缺乏正經的皇子教育,天啟皇帝是天資好,繼位之後補上了這一課,而信王一直沒有彌補好當年的缺陷。
“見過信王殿下。”
大轎一直在乾清門在停下,這是天啟給信王的特權。
一群太監在大轎前躬身行禮,信王臉上露出僵硬的笑容,點了點頭,轉身從乾清門穿過去,乾清門的太監們跟隨著,王府過來的則在宮門外等候。
“見過皇兄。”進了暖閣,感受到閣中的溫暖,信王也看到皇兄在閣中閱看奏報,他知道皇兄近來相當煩憂,行禮過後就老老實實的站在一邊。
站了許久,天啟眼前的茶都涼透了,兄弟兩人也是一直沒有說話。
“滾開!”
一個宮人躡手躡腳的想進來換茶水,天啟怒道:“關上殿門,沒有朕的話任何人不準進來。”
信王一陣慌亂,躬身道:“皇兄事忙,臣弟無事還是告退了。”
“你留下。”天啟兩眼微紅,胸前一起一伏,喘息甚為艱難。
信王看到兄長的下巴都瘦出尖來了,臉色也特彆蒼白。
“你是不是也看朕無用?”天啟盯著信王道:“祖宗大好江山,鬨成現在這般模樣。”
信王心中如遇雷擊,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麼說話。還好信王有些急智,趕緊躬身道:“皇兄切不可如此說,現在除了東虜這樣的蠻夷小患,大明境內各處無事,皇兄仍然是太平天子。以東虜來說,臣弟看史書上其反亂的紀錄不斷,從太祖年間到成化年間一直都不安份,在嘉靖和萬曆皇祖年間也多次稱汗立國,現在雖然鬨的厲害,其實也是常見之事。隻是萬曆年間皇祖怠政,遼鎮等邊鎮力量虛弱,才叫東虜一時得了手。”
“你說的也有道理。”天啟沉吟道:“不過苦了吾民了。”
“皇兄聖德。”信王一本正經的拱手道:“日後平定了遼東,對遼民多加撫恤也就是了。”
“嗯。”天啟輕輕點頭,臉上還是有病態的潮紅。以他的心境和身體應該放下國事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了,可是皇帝是不會也不可能有假期的,就算是神宗那樣對政務根本不理的皇帝,事涉軍政大事時還是不敢怠慢,事涉江山,隻要不是昏聵到家的皇帝都不可能掉以輕心。
“高第要守關門,放棄寧遠。”天啟看著眼前的奏報,說道:“寧前道要守,你怎麼看呢?”
寧遠是退還是守在朝中已經引發多次爭執,不過信王的看法顯然和多數主退的大臣不同。
信王朗朗道:“寧遠城小而高,火炮眾多,還有諸多將領率部在其中固守,留在關外也是對山海關的策應,既然前方要守,哪有叫他們退回來的道理。臣弟看好那個寧前道,覺得他能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