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記,真是膽大包天!”
哪怕自己是被威脅的一方,姚宗文也是忍不住讚了一聲。
國朝的官員是有免死金牌的,一般來說一年被處死的官員一巴掌都數的過來,被處死的有清名的和身在顯職的官員,從英宗皇帝過後,隻有世宗殺夏言時最為震撼,除此之後,官員一般也就是被免職或下獄,廷仗是最嚴重的傷害,但又能帶來莫大的好處,可以說廷仗之後立刻就是名滿天下,光是憑著這名聲就能走遍天下都受到尊敬和崇拜,所以相當多的文官不懼廷仗,反而如飛蛾撲火,前仆後繼。
姚宗文自當官以後,從未想到會有被威脅性命的一天,大明不比前朝,除了洪武年間官員性命朝不保夕之外,此後就幾乎沒有什麼事會被處死了,世宗晚年時,海瑞幾乎是指著皇帝的鼻子痛罵,結果還不是屁事沒有,文官已經形成了一個整體和集團,在當時對營救同道是整體的發力,強若世宗皇帝,還不是沒有辦法隨心所欲。
到了天啟年間,左光鬥等人並非死於皇權,而是死於文官內鬥,魏忠賢身邊如果不是楚黨浙黨齊黨那些文官齊聚,憑他提督東廠太監的權勢,撐死了欺負一些不入流的小文官,想對付左光鬥那種層麵的文官也是絕無可能。
姚宗文也是文官集團中最核心的一員,從未想到被人以性命相威脅,一旦事到臨頭,平時的養氣功夫當然無用,那種形同實質的壓迫感沒有經曆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在椅中又坐了半天之後,姚宗文感覺身上衣袍都濕透了,但他也算是鎮定下來,前後關竅想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說道:“來人,備車!”
……
姚五兒五短身材,身形已經發福,走在路上就象是一個圓桶。
他走在永平府的一處街道上,距離東西朝向的衙前街不遠,離城中的駐軍,一個副將的住所和麾下兵馬所駐的軍營區域也是很近,一路上來往的要麼是穿著綠草顏色袍服的低品官員和藍袍的吏員,要麼就是騎馬或步行的軍官或普通的戰兵。
百姓當然也有,一路上街道兩側皆是大大小小的房舍院落,行人也是頗多。
遠處鐘鼓樓上傳來悠揚的報時聲響,姚五兒側耳聽了聽,知道快晚上六點了。
現在已經有不少人習慣用泰西人的分時法,而不是想起是什麼時辰,這也算是潛移默化的改變,畢竟分時計時哪一種方便,這還是一目了然的。
沿街不少地方還搭著草棚,姚五兒相當仔細的打量著草棚裡居住的人群,多半是神色木然,眼神中毫無神色,甚至一片死灰,多半人都是呆呆坐著,或是早早躺下,用來恢複一天下來的疲乏。
這些都是遼民,從萬曆四十七年開始就有遼民陸續逃出關外,這都是特彆謹慎小心的人,也有不少平民跟著大戶們一路跑來,他們雖然很辛苦,在剛跑過來的時候可稱風餐露宿,經常餓肚子,朝廷從未想起要安置這些逃難的難民,他們衣食不給,露宿街頭,每天都有大量的難民死於街頭,真是慘不堪言。
後來官府陸續組織大戶施粥,最少叫難民吃飽,然後逐漸分流,在城中也可以找到一些糊口的事情可做,不過居住地一直沒有解決,難民中有銀子的早就自己買田買地買屋居住了,在街頭流離失所的都是一般平民,可能原本也是家境不錯,但倉促逃難,原本的土地家具一類卻沒有辦法帶出來,除了隨身衣物和一些細軟之後幾乎是身無長處,有十幾二十兩銀子還要防身,哪舍得全拿出來租一年房子住,風餐露宿不是長久辦法,於是各條街道都是難民自己搭了棚子居住,官府因知其難,也不來驅趕,時間長久也是問題從生。
姚五兒當然不是來體恤難民們的難處來的,他剛搬來永平府不久,身上銀錢頗為豐厚,又是孤身壯年男子,哪能長久自己獨住,難民這裡女孩子也不少,姚五兒打算挑個十五六歲的長相出挑的女孩子,納為妾侍在身邊伺候。
他雖然是姚府的下人,可是早就娶妻生子,並且也早就納了兩房妾了。
在長街的窩棚區走了兩圈後,雖然看到了好幾個年齡合適的,但長相都不怎麼吸引姚五兒,其中有一個倒還不錯,不過神情太過木訥呆滯,似乎是剛有親人離世,身邊一股腐臭味道,頭上的頭發如雞窩一般,姚五兒雖然興致勃勃,但對這樣的女孩子也是有無從下手之感,隻能放棄。
他在街角買了一隻燒雞,一瓶燒酒,用荷葉包了,哼著小曲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
這是一幢一進的小院,三間北屋正房,兩間偏廂,一間門房,此外還有廚房和茅房,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小院是姚宗文買下來給姚五兒居住的,足足用了一百六十兩銀子,價格不菲,加上姚五兒隨身帶著的二百兩和記帳局的銀票,還有數十兩散碎銀子,足夠他舒舒服服的過上五六年光景,數年之後風聲過去,姚老爺答應再賞他幾百銀子,到時候能將家人也接來,一家齊聚享福。
想到未來,姚五兒心頭一陣輕鬆,口中哼著的小曲也就更加明快幾分。
由於擔心不慎暴露,姚五兒沒有雇傭仆人,隻有街角的一個婦人隔幾日來取衣服回去漿洗,平時都是他一人居住,進了院門後他很小心的把院門反鎖,然後直接進了北屋,天已經黑了,他將燈燭點燃,火光亮起來的同時,兩個黑衣人正端坐在北屋正中的官帽椅上,對著姚五兒微笑。
“有賊!”
姚五兒第一感覺是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的反應倒也是很快,左手燒酒一丟,右手燒雞一拋,然後轉身就跑。
“想去哪啊?老實點。”姚五兒轉身時,才發覺自己身後兩扇門側分彆還站著兩人,自己想往外跑的同時,人家已經站了過來,兩人一起出手,姚五兒也是練武十年以上的猛人,拳打腳踢,就想突破防線,怎料對方身手更加了得,兩人配合,一檔一抓,然後一起揉身而進,分彆出手,電光火石之間,彼此交手數招之後,姚五兒已經被按住胳膊,整個人按翻在地上。
“你們不是賊,是錦衣衛,還是東廠的番役,或是東虜的細作?”
一瞬間後,姚五兒已經明白過來,對方並不是賊,當然不可能是來綁票自己,而更大的可能是錦衣衛旗校。
幾個黑衣人對視一眼,嘿嘿笑起來。
一個黑衣人笑道:“錦衣衛?他們倒是有這本事啊,他們一出京全天下都知道了,除了拿著未開讀的聖旨去拿人,現在還有什麼本事可言?他們能在三天內趕到永平府,並且根據最近買賣房舍的牙行記錄來找到這個院子?能根據牙人的描述確定你就是姚府的下人姚五兒?並且能根據姚府的情報,確定你就是被派到柳河對岸去通風報信的人?”
“你們連這事也知道?”姚五兒麵若死灰,他是姚家的家生子,從祖父那輩就在姚家效力,所以不管姚宗文有多隱秘的勾當要他去做都沒有二話,包括和生員劉伯鏹私下裡的溝通,過河去通知女真人準備迎戰,這些事都是姚五兒去做,他當然知道這都是極犯忌諱事關生死的隱秘大事,如果自己不是家生子,而且姚宗文也不能把劉伯鏹和宋生還有他都一古腦的殺了滅口,否則的話,姚五兒感覺自己也是該被滅口的那個。現在家主買了宅邸又給了銀子,可見不會被滅口了,但這樣的大事他是連做夢都不敢夢到,此事一旦暴露,不僅他的主人姚宗文保不住性命,他這樣的小人物更是難逃淩遲之死……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結果,不必有絲毫懷疑。
被這幾人擒住,又說出最隱秘擔心之事,姚五兒整個身子都是軟了下來,他最害怕最擔心的事情就是眼前這場景,整個人都是瞬間跨了。
“廢物一個,也虧他做了這麼大事。”帶著人潛入房中的行動組的組長一臉厭惡,他也不屑與姚五兒多說,歪著嘴令道:“按吩咐做事。”
“是。”
一個黑衣漢子獰笑起來,姚五兒看他拔出短刀,嚇的全身都哆嗦起來,但他沒有辦法掙紮,另外兩人的手如鐵鉗一樣把他按的死死的,等自己的一隻手被擺在桌上時他才明白對方要做什麼,他想叫喊,但一隻手鉗在他的喉結處,他連哼哼聲都發不出來,眼看著黑衣漢子動作相當熟練的一刀揮落,正砍在手腕關節處,鮮血迸飛,對方立刻將斷手裝在一個皮袋裡,頓時就是一點痕跡沒有,接著又是拿藥棉替姚五兒包紮,姚五兒呆著臉看著眼前這一切,似乎砍斷的不是自己的手,一直到清涼的藥棉敷在斷手處,他才感覺到劇烈的疼痛,整個人如蝦米般的跳起來,一陣陣沉悶的嘶吼呼痛聲也是從被卡著的喉嚨處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