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尼堪,還真的來了啊。”
一個白甲的細眼中露出野獸般的光芒,他身邊是幾個馬甲,都和他一樣穿著鐵甲,白甲和馬甲們都趴在滿是泥濘的濕地裡,一些腐爛的水草被碾壓在他們身上,發出一陣縷縷的腐臭味道。
幾個女真兵對這些毫不介意,哪怕一條小水蛇在他們身邊不遠處慢慢爬走去。
他們在這裡已經潛伏了一天多了,餓了就啃幾口隨身帶的乾糧,渴了就捧沼澤裡的水喝,也虧他們就是從小在惡劣的環境中長大,這樣的境遇居然沒有一個人體力不支或是喝了臟水拉肚子的,果然野人般的身體比現代人要強悍百倍。
自從牛錄額真接到蠻子的情報之後已經過來三天,額真一邊派人往遼陽去報告,一邊就是緊張的備戰。
指望援兵肯定是來不及了,遼陽那邊第二天接到消息再緊急調派兵馬最少也要耽擱三天的時間。
這邊尼堪們已經渡河數百人,白甲看到全部是鐵甲騎兵都不敢擅動,援兵也要考慮到明軍的人數和戰力,然後全盤考慮這仗怎麼打,總之最少在十天之內耀州這邊肯定隻能靠自己。
就算幾百年後,是不是強國也得看快反能力,不是哪個國家都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出兵,一周之內部署幾萬兵力大打出手的。
逃當然也不可能,牛錄額真要是敢說一個跑字,本牛錄的人都不敢跟隨。
“尼堪過河還真是慢。”一個馬甲眼睜睜看著一隻大花蚊子趴在自己臉上美滋滋的吸血,他卻動也不敢動,這裡距離太近了,離渡口不過幾十步距離,動靜一大被那些明國人發覺了可是大大不妙,與腦袋相比,還是被蚊子吸兩口血吧。
“可不是。”另一個馬甲也壓著嗓門道:“他娘的三天了,每天用小船來回運,真要把我給笑死了。”
這時白甲冷冷的掃了這幾個馬甲一眼,所有人都不敢再出聲了。
白甲又看了好一會,確定今晚隻有眼前的這八百人,他做了一個手式,眾人都慢慢的手腳並用在水澤和泥濘裡爬動著,直到爬出二百步外時,眾人才站起身來,又躬身在蘆葦從中彎腰走了好一會,一直到半裡之外,那邊有幾匹戰馬,所有人來不及用清水清洗身上的泥濘和水草,直接就翻身上馬,馬蹄踩在泥濘的濕地裡,發出沉悶的響聲,由於河水發出的嘩嘩聲,這幾匹馬發出的聲響根本不可能被下遊方向聽到。
幾個哨騎一直往西南方向跑,繞過天妃宮之後是大石橋,然後是葦橋,再走上荒草從生的破敗官道,隻剩下一人多高的耀州城就在前方。
駐守耀州的牛錄名稱叫屯布魯,原本是長白部的一個女真貴族世家出身,率部民投效八旗之後,當時還隻有兩個旗的努兒哈赤接納了他們,同時宣布這個牛錄為世襲牛錄,也就是說這個牛錄永遠歸於屯布魯家族之下,哪怕是牛錄額真犯了罪被革職或是逮問殺頭,這個牛錄額真的繼任者也隻能在其家族之內產生,哪怕是努兒哈赤本人也不能宣布這個牛錄換主子,最多是牛錄從正藍旗歸到鑲藍旗或是兩紅旗,但牛錄額真永遠歸於屯布魯家族所有。
這其實很落後的部落製的殘餘,但在此時也相當管用,各牛錄會竭力擴大自己本牛錄的實力,獲取更多的戰功,使本牛錄的人有更大的權力和更多的話語權。
哨騎趁著暮色進入城牆範圍,一群甲兵在外圍巡邏戒備,看到是本牛錄的哨騎回來理所當然的放開了道路。
“奴才見過主子。”白甲一行飛馳入城門,到牛錄額真麵前下馬跪見。
牛錄額真屯布魯已經年近六十,征戰了近四十年,須眉皆白,天很熱,他光著腦袋坐在城門不遠處的街頭,正好有一個井口可以坐人,並且冒著絲絲涼氣。
這井也是疏浚後才能使用,兩年前這個牛錄奉命駐防耀州城時,這裡是一座荒蕪的城池,方圓三裡多的衛城已經是一個死城,城中到處有白骨,大白天的就有狐狸和獾等野物在城中活動,整個牛錄的人收拾了一個多月,把不少房舍推倒,利用舊磚舊瓦蓋房子,疏浚枯井,丟棄白骨,尋找能用的家具物什,再到城外開荒種地,兩年下來,整個牛錄在耀州安下了家,此前一直沒有人想到明軍居然敢於反攻,而且是渡河來攻耀州。
屯布魯大馬金刀的坐著,臉上橫肉不停的抖動著,他並不是害怕,而是難以遏製的一陣陣的憤怒。
這個老人是女真人中的代表,在他的青年時代他們敬畏和害怕大明,連仇視的情緒也不敢顯露出來,他們到寬甸或撫順關的馬市瞧熱鬨,被大明的官吏和遼鎮將士當成野人一樣喝斥,明國商人也是一臉的鄙視,視他們為蠻夷而已。
到了中年時代他們跟著老汗東征西討,當老汗舉起大旗建國稱汗時,所有的老人都感覺一陣陣的害怕。
這事連王杲和董兀堂也不敢乾,女真人會被大明滅族嗎?
結果從萬曆四十七年到如今,明軍屢戰屢敗,伏屍遍野的場麵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到此時,這些女真老人對明國人已經鄙視到無以複加,漢人文弱而缺乏血勇,明軍每戰皆北,漢人懦弱無用,這些已經是這些老頭子女真人心裡根深蒂固的看法了。
一聽說明軍主動來襲,屯布魯的第一反應當然不是害怕,而是憤怒,相當的憤怒。
明軍不去攻彆的牛錄打彆的城池,居然主動跑來他屯布魯的地盤,這不是輕視和挑釁又是什麼?
老額真一邊派人求援,一邊將四周零散的旗丁和戰兵都召集了回來。
兩天時間,湊起了一支百人的隊伍。
五十個披甲,其中七個白甲,三十多個馬甲,十多個步甲。
五十個旗丁,其中女真旗丁三十多人,十來個漢軍抬旗旗丁,十幾個蒙古抬旗旗丁。
另外還有三百來人,其中二百餘女真婦孺老弱,還有幾十個漢人包衣。
麵對來襲的明軍,屯布魯能拿出來的是老弱加包衣為主要人數,一百人左右的戰兵,其中精銳披甲五十人的隊伍。
而明軍是八百人的純粹的鐵騎兵為前鋒,還有一千五百到兩千人左右的騎兵和車炮營的兵力,而且全部是披堅執銳的戰兵。
屯布魯明白,隻要早期陷入僵持,明軍一時不得手,但僵持兩天後,遼陽的大兵未必趕的上,明軍又過來一千人,那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了。
“明軍今晚過來偷襲耀州?”屯布魯猛的站起身來,肆意張狂的大笑起來:“這幫明國鼠輩,要是堂堂正正之師來打,我們怕是第一輪攻擊都守不下來,他們居然要趁夜來偷襲,真是毫無自信,真是一幫鼠輩啊。嗯,他們渡河就用了三天,場麵十分混亂,來看雖然堅甲利刃,但多半是沒有上過戰場的新兵,所以為將者也沒有太大信心正麵來攻,索性就打著偷襲的主意……這幫鼠輩,要是他們不想第一時間撈戰功,堂堂正正進攻等後援多好,又想撈功,又怕損失太大,想到趁夜偷襲這種主意,我要是明軍主帥,非把他們腦袋全砍下來不可。”
一個牛錄章京問道:“主子,我們該如何應敵?”
“既然他們半夜來偷襲,”屯布魯道:“我們就趁勢打一個反攻。戰兵和旗丁都跟著我,騎馬埋伏於耀道城外兩側,城內用老弱婦孺虛張聲勢,敵人一至就敲鑼打鼓射箭放炮,驚其隊列,兩翼騎兵突擊衝鋒,敵陣一亂,必不是我們對手。”
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看看眼前須眉皆白的老頭子,原來真的是老而彌辣。
不僅要打,還想著能打一場大勝仗!
“怎麼?”屯布魯眼中露出殺氣,掃視著眾人道:“你們誰不敢打?”
“奴才等敢打。”哨探的白甲搶先答道:“明國人甲胄精良,看似可怕,其實相當綿弱無力,在河灘整隊都做不到,這一次我感覺我們不僅能大勝,還能獲得大量的甲胄,足夠討旗主貝勒主子的歡心,給我們補更多的丁口和牛馬牧畜。”
本牛錄的戰功收獲當然不必上交,不過有大勝的功績加上上交一部份鎧甲,恐怕獲得的好處比留著繳獲更多。
屯布魯最終決斷道:“章京楞額禮率五十人於道左,我率五十人於道右,白甲馬甲兩路各半,章京賽岱率老弱於城中,聽到響箭就率人至城上打鼓喧嘩,向來敵射箭。”
“烈烈渾,貝渾,尼雅漢,他爾把希,你等白甲聽到響箭便率身邊馬甲衝敵兩側,務要尋敵主將而殺之,殺敵將領則明國兵必定瞬間而亂。”
屯布魯的交代相當簡單,指定城外官道兩側為主力埋伏,老弱留守城中,見敵而喧嘩射箭,由於是半夜敵兵來襲,屯布魯提前得到情報,可以從容做出反製的措施。
“喳!”
四周發出果決的喳喳聲,甲兵們臉上都露出獰笑,屯布魯看到不遠處未滿十五歲的少年旗丁在老人的幫助下穿上閃亮的鎖甲,手持一樣長大的步弓,他臉上露出笑容。
百戰百勝的女真精銳嗬,絕不是明國宵小能夠抵敵的強大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