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放心吧。”李明禮臉上都是放出光來,他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心中有一種桎梏儘去的感覺。
那種朝不保夕,隨時可能被殺的危機感使李明禮一向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幾年來其實他一直在努力的想活下去,他的一切行為,所有的謹慎小心和不舍牽掛,無非就是害怕和膽怯而已。
真到了做出決斷的時候,過去的種種畫麵如水般流過,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湧上心頭。
“雖然一定要走,但還是要籌劃好。”李明禮按住激動的心情,看著床上大丫身邊的孩兒,再次坐了下來。
“對,我隻是想你立下誌向。”大丫這時也看向身邊的孩兒,剛出生的小孩頭發還有點濕,如同剛從殼裡剝出來的小雞,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襲上這個年輕女孩的心頭,哪怕就是為了這個孩子,冒什麼樣的危險都是值得的。
雖然聽說東江那邊十分辛苦,也有大量的人死在皮島等地,可是隻要脫離這種屠刀隨時在頭頂,並且要甘為奴才的地方,哪怕是冒生命風險也是值得的。
“我們跑了可能比現在還苦……”李明禮拉著大丫的手,沉聲道:“大明那邊也是貪官汙吏多,將門欺負人有時不比東虜強什麼,但大明那邊不會把全部人當奴才,運氣好就能活下來。為了孩兒,還是值得的。”
“夏天時就走。”大丫決然道:“孩兒到那時也大些,我們備些行糧路上吃,一家四口偷偷渡河,你就是守河的哨騎,彆人跑不掉,咱們一定能跑的掉。”
“再苦也值得……”李明禮喃喃道。
……
曹振彥趕到李家的時候,正好看到三三兩兩的人群從李家走出來。
這片村莊原本是有不少人的,曹振彥第一次過來時丁口數肯定在二百以上,等於一個小型的女真牛錄。
後來有女真人也分散住在這一片村落,和抬旗漢丁還有少量的包衣住在一起。
所有人的土地都是公中分配,漢人自由民在當時還能保留身份和少量的土地。
在後來過來時,已經沒有了漢人自由民,所有人要麼是抬旗,要麼就是包衣莊丁。
這一次再過來時,一路蕭瑟,原本的純粹的漢人居住區已經成了八旗各牛錄分散而居的官莊,女真人和他們的漢人包衣,加上少量的漢軍旗丁,原本幾百人的村落,現在隻有幾十個女真人和幾十個漢民居住,人數最多隻有原本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
更多的人去哪兒了,曹振彥不願去想。
到李明禮家裡來的當然也都是漢人旗丁,人數很少,各人也都認得曹振彥,他們在臉上露出些微笑容,大家互相拱手致意,有個留山羊胡子的旗丁說道:“小曹兄弟來巧了,李老弟家裡正添丁進口呢。”
“嫂子生了?”曹振彥也是精神一振,笑道:“還真來巧了,正好趕上恭喜李哥。”
“你們兄弟情誼真好。”山羊胡子翹了下大拇指,又寒暄幾句後就離開了。
眾人都明顯的心氣不高,來賀喜隻是依從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慣,近來收成極差,各人都不僅吃不飽飯,全家大小都瘦的脫了形,再下去非得餓死人不可,而各人都經常被女真旗丁和甲兵們欺負,被他們當免費勞力也是常有的事,上頭的牛錄章京和牛錄額真又要催交公中田賦,還得孝敬這些女真官員才不被針對刁難,每個人都活的十分困難,甚至就是在死亡線上掙紮著,在這種情形下,人們能在枯黃瘦弱的臉上擠出笑來,並且願意走這一趟來恭喜,除了習慣之外,李明禮的人緣如何也就能看的出來了。
曹振彥心中若有所思,人卻是大步走了進去,在門口見到丁氏,兜頭一揖道:“丁大娘好,恭喜抱得好外孫。”
丁氏也有些高興,她倒不為彆的,丈夫死了,依附女兒女婿過活的婦人心裡是很壓抑的,但不論怎樣人總要活下來,有了外孫仿佛就有了新的希望,而且曹振彥每次過來都會帶些東西,婦人見了當然是有些高興。
當下丁氏答道:“小曹你來的是巧了,孩兒剛吃了奶睡著,你李哥和嫂子正在房裡說話……”
“往下去怕是要累著大娘了。”曹振彥從坐騎兩邊搬出東西,自己直接拎到灶間,笑著道:“大娘你也不要隻管挨餓,我那裡雖不是很景氣,吃食還是不缺的,就是太遠,沒空常來,既然添了小侄兒,我下回早些來,多帶些糧食過來。”
丁氏看著地下,見是有幾斤臘鹿肉,兩隻熏雞,還有幾尾臘魚,另外就是些鬆果一類的乾果,還有一小口袋糧食,估計有五升左右,糧食當然也不是精糧,應該是精糧和雜糧混起來的雜合糧,這年頭有這樣的糧食和肉食吃,簡直是叫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婦人一邊高興,一邊有些不安的道:“聽說你家那邊光景也不比從前,怎好帶這些肉和乾果過來……”
曹振彥一本正經的道:“不值什麼,若是知道侄兒今天落生,帶的這東西還是太少太簡慢了啊。”
丁氏聞言幾乎要哭出來……幾年前若是說自己的外孫出生,有人帶幾斤鹿肉過來賀禮,怕是連門也是進不來吧?
金鎖,銀鎖,鑲著金片銀片的老虎鞋,各種小孩用的器物,這才是正經的賀禮,親友中就算有窮的,好歹也會做兩身小孩衣服送來,哪有帶條臘肉和幾升糧食當賀禮的?就算主家不說什麼,送禮的人也會叫人笑掉大牙,自己羞也羞死了。
不曾想,短短數年光景,一切都是天翻地覆,丁氏在以前一直在家裡相夫教女,除了出門上香和走親訪友很少出門,外間的事情向來是不和她相關的,誰曾想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大明失掉遼東,不僅是朝廷臉上無光,山海關內受到威脅,境遇最慘的當然還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遼民而已。
曹振彥看出丁氏的難過,當下便不再多說,拍了拍手折出灶房,直奔正屋。
說是有正門灶房正堂偏廂的小院,其實加起來一共四間房子,而且全是低矮的草舍,還好是蓋的新草,不然的話夏天雨水多時就要了命了。院子倒是不小,後金這邊缺什麼也不缺地,人都快殺光了,地方是儘足夠用了,李明禮在後院搭了個棚子,用來養自己最寶貴的財富,那匹跟隨他兩年多的戰馬,雖是一匹低矮的棗紅馬,但也是一匹正經的戰馬,有些女真旗丁都不一定有馬,這馬也是李家最寶貴的財富。
前院有幾隻雞,也是李家最值錢的東西,雞蛋可以拿來變現換糧食,大丫懷孕的後期不能吃魚,也沒有肉,就是靠雞蛋撐下來的。
就算這樣,也是早產了二十來天,曹振彥算是真來巧了。
“大哥,大嫂,我進來了。”
曹振彥世家子弟,禮貌還是根植在骨子裡,敲門出聲之後,才推門進去。
李明禮已經一臉是笑的迎上來,他道:“又帶什麼來了?”
大丫躺在床上嗔道:“有沒有你這樣的當哥哥的,見麵問兄弟帶什麼來。”
李明禮笑道:“他這一回來我接他東西可是理直氣壯啊……當叔叔的不給侄兒帶東西嗎?”
曹振彥也是笑,說道:“原本打算過一個月再來,反正十四阿哥經常會派我過來看這邊的官莊收成,一個月跑兩趟都是行的,沒成想這一回過來小侄兒就落生了,可是措手不及。就帶了些肉和糧食來,估計夠你們過春荒了。”
李明禮沒想到曹振彥這一次又帶了不少東西過來,上兩回過來,帶的吃食隻是一些雜糧,曹家說是日子也不好過,沒想到這一次說來帶的東西又是不少,這倒是真的解了燃眉之急,大丫生了孩子身體正虛,急需進補,奶孩子的人吃的不飽,奶、水定然不足,小孩便是受屈,成天的哭,大人當然跟著著急上火,孩子整夜哭鬨,又沒有奶、水,當然也沒有小米粥熬爛了給孩子充饑,隻能抱著整夜的看著娃娃哭……這陣子莊上也生了好幾個小娃,都是沒有養住,不到一個月就都死了。就算這個時代嬰兒的夭折率很高,一個也養不住,還是叫成年人黯然神傷。
“吃食放在外頭,我這當叔的總不能一點見麵禮也沒有。”曹振彥笑嘻嘻的從懷裡掏出一小錠金子來,輕輕放在小孩身邊,語態輕鬆的道:“這下當叔的可是沒有丟臉,這算是象樣的見麵禮了。”
“這趕緊收起來。”李明禮看了一眼,便立刻將金子拿了起來,遞給曹振彥道:“這東西現在難得的很,你不知道從哪得的這一塊,還不趕緊收好。”
這一小錠金子有五兩多重,按大明的兌換比例能換三十多兩銀子,按遼東此時的物價也就是一石半糧,太平年景的話,可以買五畝地,或三四頭牛,或是青磚蓋的農家小院,在城裡夠典幾間房,總之算是不菲的財富。
在此時,因為戰亂和女真貴族的搜刮,遼東的金銀已經被女真上層搜刮的差不多了,特彆是金子,上層對金子的收藏十分著緊,原本中國的金礦開采就不足,幾千年的金儲也在蒙元時期被搜刮一空,這幾百年恢複的有限,加上開海貿易,大量的黃金被歐洲人用白銀換走了,民間儲金更少,遼東這裡的民間幾乎看不到金子,就算是銀子也是掌握在女真人手裡,漢人手中幾乎很少有存銀,更不必提金子。
可想而知曹振彥給的這錠金子有多貴重,李明禮當然不肯收。
“李哥不必客氣。”曹振彥道:“有些事我還沒說過,但實話實說,現在的我並不缺這一點使費。”
這麼一說,李明禮知道還有下文,當著大丫的麵推來擋去的也是難看,當下便是把金子收下,令大丫塞到被角下麵,防著被進來探視的人不小心看見。
“我也有事要同你說。”李明禮看看大丫,下定決心道:“要命的事情,如果不是你,那是打死也不能說的。”
“好,那我先聽李哥你說……”曹振彥拉了把椅子,在李明禮對麵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