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有何戰事?”張瀚道:“他是在哪裡戰死的?”
吳齊上前答道:“在西北方向運輸物資,被一夥西北方向過來的馬賊伏擊。軍司正在查,看看是真馬賊還是彆的什麼東西。”
這一次伏擊,輜兵戰死十餘人,在年前是一次很大的損失,要不然也不會有這麼一次儀式,此前和察哈爾人戰事中陣亡的將士早就送回內地或是在青城這邊安葬和供奉神主了。
這時家屬們已經用完了飯,張瀚示意眾人隨自己過去,這一次他一眼就認出了盧家老倆口,上前一步,執住盧父的手,說道:“老丈一家四子都在我商團軍中效力,這一次老三光榮戰死,我心中感覺十分悲痛,盧老丈若有什麼請求,隻要說出來,我一定答應。”
在場的人都看著盧家老者,張瀚的意思是很明顯了,盧家四子都在軍中,現在已經戰死了一個,若是再戰死一兩個,恐怕盧家這老倆口會承受不住,所以隻要老頭子說句話,可以叫一個兒子退伍回來養老,而這樣的情形下,張瀚也定然會給退伍的安排較好的位子,不會比在軍中效力差。
張春牛此時倒是沒有了羨慕,軍中雖然危險,但機會和機遇也比在軍司要多些,還是看各人如何選擇了……他上前對盧家二老道:“大人的意思大伯和嬸子聽懂了沒有?”
“聽懂了……”盧父囁嚅著道:“不過咱家老大老二老四幾個都做的不錯,我夫婦兩個身體也還康健,家裡有幾個媳婦還有幫工的,要他們回來做什麼?”
老頭倒真的一臉困惑的樣子,張瀚道:“兵凶戰危啊老丈,留在前方還是有危險的。”
“現在這樣的日子,不去當兵打仗哪有這好日子過?”盧父還是唯唯諾諾的樣子,袖著手拱起來道:“大人不必懸心哩,咱還有三個兒哩,將來總會有留下來給俺們養老的,窮人小戶講究不得太多,過好日子延續血脈才要緊,老大媳婦和老三媳婦都有身孕,總會留一兒半女的下來,還有老四也娶了親,咱盧家香火不會斷,這就中了!”
張瀚未預料會聽到這樣直白的話來,要說眼前這老農無情,其實眼中尚有淚水,要說有情,卻又說出這麼算計的話出來,他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隻能微微點頭,又走開去和彆的家屬說話。
此時張瀚心中若有明悟,怪不得有人說若是家人相處不好的家庭,巴不得商團軍將士戰死,那優厚的撫恤下來,恐怕關係不好的家人能把嘴巴笑歪。
當然張瀚也不會有改弦更張的打算,優厚的撫恤和軍醫官製度是保障軍隊士氣最要緊的東西,將士們知道身後事不必操心,知道受了重傷也可能救得回來,這才會在戰鬥時心無旁騖,所謂技戰術體能訓練隻是外在,如果內心怯懦的話,再好的鎧甲和訓練也沒有意義。
此時一切都準備好了,軍政司的副官司李楚雄跑過來請張瀚,孫敬亭等人也聚集過來,張瀚宣讀祭文時,不少家屬哭出聲來,在場的軍司人員都見多了,並無太多觸動,不過人人麵色嚴肅,待祭文讀完,孫敬亭下令舉火焚化。
張春牛早就等在柴堆邊上,上頭放著盧三。
他心裡有些怪異,這一次是他頭一回做這樣的事,也是頭一回焚化自己的熟人。
盧三的遺體已經精心打扮過了,軍政司有專人做這樣的事,筆挺的軍服穿在身上,銅扣軍分紀係的嚴密整齊,圓頂軍帽戴在頭上,創口似乎是在脖子那裡,也被精心遮掩住了。天氣冷,軍帽下露出來的頭發上還結著冰,臉色也是有些慘青,下巴上似乎還有剛冒出來的胡茬子……
張春牛不敢再看下去了,盧三也是輜兵體係內的,按說比戰兵要安全的多,加上是軍官,其實不用披堅執銳,結果還是這樣,這一刻又叫他擔心起自己的安全來。
這時軍哨聲響起,所有人都將火把投到柴堆上,張春牛也是手臂一振,把火把投了上去,熊熊烈火騰的一下燃燒起來,煙火迅速把盧三圍繞在內,瞬息之間,這個曾經活生生的大活人就被一團烈火吞噬,而且再也不會存在於世間。
看著眼前的場景,張瀚對孫敬亭道:“我們的每一場勝利,都不該忘了這些忠勇的將士。”
孫敬亭道:“隻盼你二十年後,仍然能記得眼前這一刻,知道所有一切都是這些普通人的奮鬥與獻身才獲得的。固然大家是在你的引領下前行,但沒有這些渺小的人,再高貴的人也不可能獲得成功。”
張瀚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
已經是大年三十的早晨,李明禮涮了些漿,將花了十三個銅錢買來的春聯張貼在了自家短小房屋的正門上,貼了聯,又在門上倒粘了福字,這個簡短而充滿儀式感的事情才算是做完了。
大丫從屋裡出來,站在門外張望了半天,笑道:“貼的不錯,沒歪。”
李明禮笑道:“你還不趕緊進去,外頭冷的邪乎。”
“我要去灶房了啊。”大丫道:“響午開始做飯,你隨便墊巴點,傍晚開始吃飯守歲。”
各地的規矩也是不同,不過大體上這個年月的漢人是真的守歲,也就是從晚上到第二天黎明是一夜不睡的,給祖宗上貢,吃年夜飯,一家人圍著守歲,再往後就各地都包扁食,也就是餃子來度過漫漫長夜,南方是湯元,總之從臘月祭社開始,每天都有不同的講究,不過多半都是和祭祀還有吃食有關。
大丫退後幾步,看了看貼在門上的字和春聯,滿意的笑道:“字兒寫的不錯,這銅錢花的值。”
李明禮笑道:“原說叫你自己寫,十來個銅錢夠……”
“夠啥?”大丫道:“銅錢都快沒地方使了,也就夠買個蘿卜吧。”
李明禮歎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打進入年尾之後糧價就是漲的厲害,從夏天時的二兩銀一石一路飛漲上去,到年前已經漲到了十兩一石,漲的越厲害,出糧的人就越少,現在糧食資源已經完全不在漢人的掌握之中,後金地盤內也不存在什麼漢人士紳或是地主了,田畝全部被女真人掌握,連漢人將門也失去了實力,被攆到各處的屯莊當備禦守備,大量的漢人直接從漢軍或自由民淪為旗奴在各個官莊替女真人種地,女真人每月都有免費的口糧可領,雖然還不能夠保障女真人全家不被餓死,但憑他們種地和奴役漢民的所得,還有戰場繳獲,大多數女真家庭都能在糧荒中生存下來,少數女真人也被迫逃荒,而相比之下,漢民的生活壓力要比以前大過百倍。
在年前的最後時間,大量的自由漢民因為家中儲糧不足被判定為無糧之人,他們淪為各旗的旗奴,或是成為女真貴族的旗下人,這一次風潮幾乎無人能夠逃脫……自萬曆四十七年以來,大明的遼東明軍將領和普通明軍通過投降來希圖獲得好處,或是能在女真人這邊生存下來,八年時間過去了,事實證明他們開始的選擇就是大錯特錯,他們不僅很難在女真人這邊獲得榮華富貴,相反連生存下去都很困難了。
李明禮想說糧價年後可能還會漲,他並不知道為什麼會漲,但總是有這種感覺。
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已經多年沒有出現了……在女真人這邊,他這樣孔武有力擅長作戰的漢軍也是能混的下去的,何況他已經抬旗,成為旗下的開戶人,在政治地位上是和女真人一樣,雖然真正的女真人從未將他們當成自己人,但這幾年來日子還過的下去,現在的一切卻叫李明禮有一種風雨俱來的沉重的壓迫感。
隻是身為頂門立戶的男子,李明禮把這種嚴重的不安感給壓了下去……他在年前已經把份內的魚交了上去,屯墾的土地沒落下什麼糧食,七成以上都上交了才交夠了他名下的份額,有很多女真人交糧都有困難,好在他們有包衣,可以令包衣多開土地交糧,也能叫包衣忍饑挨餓,把包衣的口糧都交到公中去抵數。
“黃老先兒的字寫的真好。”大丫又誇了一句,眉眼間都是滿意的笑意。
李明禮情不自禁的有些慚愧和自卑,他認得的字都不多,六歲開始學了三年書,也隻是在沈陽衛所的衛學裡開的蒙,由於家貧,也沒有什麼紙筆叫他寫字練字,勉強背下來的幾個字也多半還給了那老塾師,大丫倒是不同,丁家好歹是有功名的書香世家,連女孩子都接受了係統的教育,隻是大丫是女人,門戶上貼的字不好自己來寫,不然寫出來的字,也未必比姓老黃秀才這個老包衣差多少。
大丫挪動著身子去廚房,丁氏已經在裡頭生了火,年菜是一個熏豬頭,煎魚貼餅子,加上肉燉蘿卜,還有韭菜包的扁食,從眼下的境況來說,這已經是這個農家小院能拿的出來的最豐盛的一頓飯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