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隊長心頭一沉,知道這事麻煩大了。
毛承祿的官職前麵的都沒有什麼要緊,都司官不值錢,要緊的就是東江鎮的實職,不僅是實職參將,而且是替毛文龍統領內丁的參將,還是毛文龍的義子之一,文龍麾下最能打的內丁由此人統領,可想而知此人在東江鎮的地位和毛文龍的親密關係。
然而不管是毛承祿還是其餘將領,中隊長都不可能讓道。
這關係到商團軍的理念,軍紀,軍律,這都是鐵一般的信條。
況且中隊長也是清楚,十二團上層對東江鎮是合作中有提防,正如東江鎮對商團軍一樣的態度。
“我部在此駐防,”中隊長提聲道:“毛將軍前來我們也不能退讓,此前跑過去的人,我們會負責拿捕。”
中隊長說這個話還是有底氣的,四周方圓幾十裡整個十二團拉練時都跑遍了,那些人體能也差不多耗儘,就算叫他們先跑兩刻鐘,最多半個時辰肯定會被捉到,到時候審問了,交還給東江鎮的人便是。
這話原本說的並無不妥,豈料毛承祿一聽就急了,手中寶劍一抖,先喝罵兩聲,接著便是對自己部下的弓手道:“放箭。”
東江弓手有五六十人,攏共三百來人的部隊裡有這麼多弓手十分罕見,這說明這些人是毛承祿所領的親信部曲,應該是以他的內丁和親兵為主……裝備是慘了點,三百多人隻有一成不到有綿甲,寥寥十餘人有鐵甲,剩下的多半穿著各色衣袍,而且多是破料不堪。
這在東江軍中很正常,九成九的東江軍人都是逃難的遼民,能在戰亂中逃出生天,輾轉千裡逃出後金兵的追殺,能活著到東江鎮地盤就已經十分難得,更不必提能衣冠完整……喪亂之餘,能得脫性命就很好了。
壯丁被征調入伍,兵器也很難得,東江鎮立鎮之初一窮二白,後來皇帝屢發內帑至島,登萊那邊是巡撫袁可立大力支持,但那些物資對幾十萬的難民來說等若杯水車薪,更有毛文龍挑數萬壯丁入伍,壯大東江,經過幾年下來,人手一柄兵器還是很難,多半的營兵隻是削尖的木杆,甚至鐵鍬鐵叉這些平時做活用的工具,戰時也拿出來當兵器使用。
眼前這三百多人,幾乎人人手中握著象樣的兵器,這就很難得,在東江鎮屬於能與後金兵正麵對抗的精銳兵馬了。
五十多弓手聽到命令,立刻全部張弓引箭,向重步兵這邊射過來。
這倒能看的出來,毛承祿雖然脾氣暴燥,但練兵確實有一手,這麼多兵多半是以前務農的遼民,被他苦練之後,最少可稱令行禁止。
會射的以前則多半是獵戶或是軍戶,在此起彼伏的“崩崩”聲響中,箭矢如落雨般傾斜在對麵的軍陣之前。
相隔不過二三十步,距離太近,箭矢幾乎沒有落空。
但毛承祿下令之後就後悔了……哪有這樣蠢法的,對麵的步兵全部身披多層重甲,頭頂有帽簷的鐵盔,這箭雖然是勁箭近射,但也毫無用處。
果然如此,箭矢如雨而落,打的整個中隊的重步兵身上叮叮當當直響,但步兵們很有經驗……他們的訓練大綱可是按建虜的重箭勁射來訓練的,對怎麼防範都有研究,在剛剛東江兵逼近的時候,步兵們不僅聽令擺好陣列,同時也把鐵盔下壓,同時還戴上了鐵麵具,東江兵的弓射遠不及建虜,弓力不足,也就是離的近還有些威脅,但在兩重或三重甲胄的防護之下,這些箭屁用不頂,隻有寥寥幾人被箭尖紮透了防護薄弱的地方,受了輕傷。
既然對麵不顧友軍情麵先下手攻擊,商團軍當然也就不會再客氣,中隊軍士長立刻下令還擊。
鼓聲促響幾點,令旗揮舞,五十多人齊喝道:“虎!”
這是因為重甲步兵皆按冷兵器操法操練,不論是鴛鴦陣還是大小三才陣,或是方陣,圓陣,魚鱗陣法,皆是以戚繼光之法來操練,包括這臨陣一聲“虎”字應答,也是和戚繼光所學。
虎聲之中,重甲步兵們掩藏在鐵麵具內的麵色想來也是如鐵,暴諾出聲,士氣騰的一下就漲了起來,整個中隊的氣勢與剛剛立刻截然不同。
毛承祿麵色已經變了,這時天空一暗,所有人感覺一陣心悸,再看半空,卻是對麵的重步兵們拋擲出了手中的短兵器,飛斧,短劍,闊刀,投槍,在“嗡嗡”聲中,向著這邊急投過來。
這樣的近距離,又是這些投擲兵器,披重甲也是無用的,毛承祿大為慌亂,還好他的幾個內丁親兵較為得力,幾人立刻舉著盾牌,將毛承祿護在盾牌之內。
這時慘叫聲接連響了起來。
投擲兵器威力要比弓箭大的多,隻是要投準很難,需要成年累月的苦練,另外距離不能遠,一般在五十步內可以投中,超過這個距離便無用了。
三十步左右,經過苦練的人可以瞄準目標,不能說指哪打哪,但平時練幾乎是要十投九中靶的,也就是說,三十步距離,用飛斧投擲,必定要中靶,投人則要麼中胸,要麼中腿,要麼中頭,多半能傷及要害,披甲都無用。
一輪投擲,幾乎瞬間倒下三十來人,而且多半是重傷,也有當場被斧子或闊刀劈中腦袋的東江兵,傷勢太重,倒在地上鮮血湧出,人呻吟幾聲後就死了。
重步兵中隊長似是不忍,這些東江兵都是難民逃奔至此,現在也是跟著東江鎮打建虜,彼此是戰友,當下並沒有叫步陣前行反推,也沒有下令再投擲,一輪打擊過後,東江兵都是狂退,已經沒有威脅了。
毛承祿從盾牌後露出頭來,滿是胡須的粗糙臉龐上滿是怒氣,他的臉都氣紅了,原本是個黑臉,居然能看出臉紅,可想而知怒氣有多盛。
但毛承祿不敢發火,對麵已經手下留情了,但那些兵雖然隻五十多人,可是人人束重甲,手持強兵,如一個個站立的鐵人,兩眼之中肅然冷漠,象一隻隻等著擇人而吞噬的猛獸,這些兵,他這點部下如何是對手?況且近戰之時,被人連續幾投短兵是很吃虧的事,毛承祿部下沒有短兵器投,也沒訓練過,隻有弓手,對鐵甲步兵毫無用處,而且對方腰間還插著一支或兩支短火銃,打起來更是凶猛,加上近戰肯定也是對方占優,不提鎧甲兵器,陣列也十分嚴整……毛承祿知道和裕升的商團兵練的苦,是往精兵的路子上練,但他沒有想到,自己出門辦這件事,上來就撞著一股這麼精銳的鐵甲步兵,真是邪了門了!
“今日之辱,必有所報。”毛承祿啞著嗓子叫道:“這個梁子,咱們算是結下了。”
中隊長笑著道:“毛將軍彆惱,這都是誤會,咱們可是友軍啊。剛剛在下已經說明會替貴軍捉捕逃犯,結果毛將軍下令攻擊,本軍不得不還擊,這個理說到朝廷那裡也是咱們有理啊。”
毛承祿怒極,但也無話可說,當下連傷兵也不管了,指指地上,說道:“既然是友軍,傷兵交給你們處理了。”
中隊長感覺有些無奈,這毛承祿簡直是在耍無賴,但他也沒有辦法,當下拱手道:“毛將軍放心,在下一定替貴軍傷兵救治。”
東江兵倒是都知道一點,和裕升的軍醫相當了得!
聽到中隊長的承諾之後,不僅東江兵都鬆了口氣,那些重傷的也是一樣的感覺,很多人連呻吟聲都減輕了,一門心思等著和裕升的軍醫過來救治。
毛承祿心裡也彆扭的很,看看這些不爭氣的部下,恨不得一刀一個全宰了,但人家要救,部下們也想被救,他連斥責也不好斥責,都是他的內丁心腹,要是把人心寒了,難道將內丁全換過一遍?
當下心裡的難受勁也彆提了,連話也不好再說,扭著臉就走。
他們從密林和穀道追擊過來,毛承祿也不曾騎馬,這一趟跑了好幾天,回程也得最少三天時間,真是辛苦,然而差事還沒有辦妥,真是狼狽,毛承祿突然感覺一陣心酸……兩行清淚自豹眼中流出,被其粗糙若鬆般的兩手一抹而去。轉念一想,確實是委屈,自己是朝廷三品都指揮僉事,內丁參將,將來肯定能做到武官一品,結果部下象一群叫花子,也沒有土地,田產,店鋪,根本沒有可能把部下裝備起來,而和裕升一個普通的軍官所帶部曲,全為戰兵,且裝備皆遠在自己部下之上,這種心酸委屈,不是為將者真的體會不到。
……
東江兵退走,中隊長等軍官都鬆了口氣。
倒不是畏懼……東江兵的戰力,在商團兵看來是比北虜強,要真的肉搏打起來,就算將其擊敗,這邊的傷亡也是免不了的,不象北虜,三百北虜打一個中隊的重甲步兵,這邊有信心能一人不死就可以戰勝北虜,而對東江兵就不能有此信心。但也就是如此,東江兵的戰力超過北虜和遼鎮一般的營兵,但卻是在遼鎮將領的內丁之下……原因也簡單,東江兵哪怕是內丁也多半是新兵,而遼鎮將領的內丁多半是行伍老人,精於武藝騎射。而第二條就是遼鎮富裕東江貧窮,兩邊在裝備上的差距太大了。
唯武器論要不得,武器很棒的關寧鐵騎一樣打敗仗,但輕忽武器的作用也是萬萬要不得的。
回過神來,中隊長立刻令道:“來人,留三個小隊戒備,第四小隊除掉鎧甲,頭盔,護脛,將那些跑掉的人給我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