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承恩返回城頭時,天光大亮,又是一個烈日當空的晴日。
風終於停了,黃沙漫到城堞中間終於停了,不少百姓民壯被動員到城頭來鏟沙,這一段城牆估計要做一些處理,最少不能讓沙堆把整段城牆給堆滿了。
除了民壯還有不少營兵和內丁在城頭戒備,不過說是戒備,其實他們一直在盯著城外的戰場和營地。
仿佛是一夜之間,榆林城的北邊就多了一大片的營地。
外圍是柵欄,四角箭樓,然後是鹿角和拒馬,這麼一座營地,幾乎就是一夜之間搭起來的,很多營兵整夜沒睡,一直盯著城外的兵營看,仿佛是在觀賞魔法。
在很多人眼裡,這座兵營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法奇跡,他們很難想象,越過沙漠,又和北虜打了一場硬仗,然後這幫人還搭了這麼大的營區出來?
城頭上不少將領也聚集在一起,他們說話隨意些,不過眾人也沒有說彆的話,都是在嘖嘖讚歎著。
麻承恩對眾將道:“一會多派民壯和營兵出去,幫著挖坑埋人。”
王威道:“此事交給我去辦吧。”
麻承恩點了點頭,看看諸將,笑道:“事情談妥了。”
各人眼裡都露出喜色……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功勞!三千多首級,每人最少都能分幾十上百級,按大明的軍功計算辦法,最少都能官升一級,就算實職不能升,衛所武官職位肯定能升上去一兩級。
加上頒賜的賞銀和禦賜物品,每人都是眉開眼笑。
“陳副將沒有。”麻承恩道。
陳洪範兩眼盯著麻承恩,說道:“為何?”
麻承恩態度粗暴的道:“你他娘的昨天日掘了我半天,罵了張文瀾半天,還要首級,你他娘的多大的臉。”
陳洪範無語,兩眼中恨意儼然。
麻承恩又道:“你可以上奏說咱的首級都是分的,老子不怕。”
眾將聞言都一起盯著陳洪範,陳洪範知道這事後頭肯定有三邊總督和巡撫,兵備,巡按,還有眼前這些將領,這事他要是敢揭出來,一下子多了幾十號生死仇家。
“放心。”陳洪範咬牙道:“我不會枉做小人。”
陳洪範轉身離開後,王威道:“麻大人,不知道商團軍何時撤走?”
麻承恩道:“他們後天會往西套走一走,和另外的商團軍騎兵會合,然後從白城子那裡再過草原,那邊的沙漠一天多就穿過去了。”
“真是罕見的精銳。”王威又發出嘖嘖的讚歎聲。
……
商團軍離開之前,出於禮貌,李來賓和張部明杜伏雷等人一起到城中赴了次宴,城中文武對商團這邊極儘吹捧之能事,向來視武將為奴仆的文官們也極為客氣,巡撫甚至親自舉杯向李來賓等人敬酒。
等李來賓等人回到營中時,已經月上柳梢,清輝之下,整個營地隱約可見。
透過木柵看向北方,臨近沙地的地方多了好多怪獸趴伏般的高大土丘。
杜伏雷吐了口酒氣,削瘦的臉龐上有莫名的神采。他有些鬱鬱的道:“老子是信佛的,這一次最少殺千多人,他娘的,心裡怪的很。”
“軍人不殺人,還叫個雞、巴軍人?”張問明雖然是參謀官,說話倒是十分粗魯。
李來賓沒說話,他也盯著那幾個大土丘在看……裡頭埋了近六千人。
城裡頭的民壯和營兵出來幫手,還動了兩千輜兵,挖了三個大坑,把所有的屍首都埋了進去。原本輜兵們還要把戰馬也給埋了,後來出城的民壯強烈要求拿馬肉打牙祭,李來賓等人考慮到延綏這樣的軍鎮已經夠窮困了,不要說普通的百姓,就是營兵們也餓著肚皮,他們又不是要吃人肉,雖然軍人視戰馬為夥伴,對百姓和餓著肚皮的人可不是這麼想的……最終馬肉都被瓜分了,連骨頭都沒有落下。
堆積如山的甲仗也被城中的將領們瓜分一空,城中的武庫還有不少儲備,但那是朝廷統一分配的,而打開武庫分配軍械,上一次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眼前的甲仗又不要上報入庫,大家分部瓜分,都是些長槍和長刀,還有一些綿甲之類的和裕升完全看不上的東西,那些將領也是當寶貝一樣分了,當場還有兩個遊擊將軍吵了起來,後來是麻承恩嫌丟人,叫自己的內丁把這兩個寶貨給拖走了。
“指揮。”軍政官在一邊對李來賓道:“戰場傷亡統計已經做好了,與軍事報告一起派塘馬出發吧?”
李來賓聽罷說道:“立刻就派人出去,塘馬派四個人,多準備馬匹,多備糧食,清水,叫他們儘快趕路吧。”
大軍要穿過毛烏素沙地,然後抵達白城子,再從白城子直往北方,抵達後世鄂爾多斯烏審旗地方,再穿過沙漠,然後就是後世包頭地區,再往東南走,抵黑山堡,再繼續往東南走,才能回到雲內堡。
這個路線當然是繞道很遠,足足得多走十來天的路程,但為了防止套寇餘部生事,把一切不可能扼殺掉,銃騎兵團指揮朵兒建議步騎配合,往西邊兜這麼一大圈,要是這樣固原鎮或甘肅鎮還被遊騎騷擾,那也真是廢物到家了。
“戰死將士一百七十餘人,包括這兩天重傷救治不了的都已經火化了。”軍政官語氣有些低沉,這一次的大戰雖然是贏的十分輝煌,注定會留名史冊,但步兵第二團也承受了相當重的死傷,對明軍來說,死不到二百人能大勝北虜十萬,還斬首近六千,這是了不起的大勝。對和裕升的步兵團來說,一次戰死了近二百兄弟,還有四五百人受傷,其中有近百人是受了重傷,很可能導致殘疾,隻能從軍中退役,這個損失,確實是有點大呐。
但不管是李來賓還是杜伏雷,在城中的時候並沒有人說這樣的話,若是說了,感覺有點兒太過於囂張了些……
“團指揮,今晚的口令?”
穿著鐵甲的值星武官大步過來,詢問營地的口令。
“無衣,答同袍。”李來賓心緒不佳,草草回答。
值星官行了個軍禮,答應下來。
“張建通。”軍政官道:“這一次戰兵中表現最好的戰兵軍官。”
“我也看到了。”李來賓興趣不高的道:“會向大人舉薦他的。”
……
夜晚的風很涼,張建通帶著一隊戰兵在營地中巡邏。
已經過了晚上九點,營區內除了值班人員外全部都按條例熄了燈,其實就算沒有條例,到了這個時候人們也困倦不堪,沒有人會再亮著燈看書或是下棋休閒了。
前天的大戰加上穿越沙漠的體力消耗,足以使鐵人倒下,就算和裕升的這些士兵經曆了長期的體能訓練也是一樣疲憊不堪,他們的體力都透支了,因為大戰過後,李來賓除了一些恢複性的訓練外就一直給士兵們放假,很多人乾脆一直蒙頭大睡,而且由於清水供應充足,不少人除了睡就是喝水。
那種被烈日燒烤之下水份流失後的乾渴,真是人生中的一場噩夢。
張建通好象對此毫無感覺,他如同一塊早就乾透了的岩石,人生中除了廝殺和將敵人斬首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彆的事能打動他了。
在營區外圍,這時正有一個瘦高的身影悄悄接近。
“誰?”
值星哨兵最先發覺潛來的身影,身上背著的火銃立刻被端平瞄準,二十步左右的距離,足可一槍命中。
那人顯然知道厲害,聲音中透著緊張的道:“莫打放,小人是前來投效的。”
張建通聽到動靜,令人打開營門,大步走到那人身前。
兩人身高差不多,隻是一個壯一個瘦,張建通走到近前,二話不說一腳踹在那人的腹部。
“咚!”的一聲響後,瘦高漢子捂著肚子跪在地上,額頭冒出黃豆粒大的汗珠。
張建通又照那人胸口踹了一腳,罵道:“日你娘的,半夜跑來投效個吊,老子砍了你。”
瘦高漢子沒有呻吟,蜷縮在地上象一隻蝦米,兩眼幽幽的看著張建通。
“咋?不服”張建通拔出佩刀,橫在那人脖間,他的手用力很大,刀刃帶出血珠來。
“驢哈的……老子從出生到長大沒被人這麼打過。”瘦高漢子沙啞著嗓門道:“你是偷襲,老子當然不服。”
“不服你能咋樣?”
“隻要我今晚不死,將來會踹你狗日的四腳。”
四周圍看的戰兵都笑起來,張建通的武藝在軍中數一數二的強悍,又是連級指揮,眼看還要升,這瘦高漢子也真是敢說。
“你當我不敢殺你?”張建通兩眼看著對方。
瘦高漢子冷冷一笑,說道:“隨你,死就死了,這吊世道,哪有公道?死了就死了,算個球。”
兩人的眼一個暴戾,一個冷漠,對視半響之後,張建通反而收起了刀,說道:“你狗日的算條漢子,不過收不收不是我能做主的,進營!”
瘦高漢子爬起來,一瘸一拐的咬牙跟進了營。
……
“操,指望雨停就不做事了?你們怎麼不等著天上下烙餅?”
大雨如注,天地間一片晦暗,原本是盛夏炎熱的天氣,在雨地裡淋上一陣子,全身濕透之後,每人都感覺一陣冰冷。
這裡已經是十三山驛,也是當年大明在遼東的諸多驛站之一,距離十三山隻有三十裡左右的路程。
時不時的能聽到幾聲火銃的打放聲,或是有喊殺聲透過雨幕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