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習令色離開之後很久,白音台吉再次冒險登上城頭觀看城外的情形。
一看之後,他幾乎喪失了所有的信心。
青城確實是一個很標準的仿大明式的城池,三丈高的城牆也是大明城牆的標準配高,以前站在城頭往下看的時候,感覺是高高在上,安全無比。
蒙古人其實很不注意城池的修築,因為他們平時逐水草而居,就算是台吉這樣的部落之主也是跟隨牧民一起遷徙,城池是享樂和貿易的地方,也是禮佛的地方,台吉們在青城有府邸居所,但不代表他們希望住在城裡才能有安全感,這一點來說和大明的貴族士紳們截然不同。對蒙古人來說,騎在馬上,手握弓箭就是最安全的,城池並不能叫他們感覺更好。
但厚實和高大的城牆,確實能給人一定的安全感,白音台吉以前每每會登上城頭,他當然不會幻想這個建在蒙古腹地的城池有一天會給人包圍,但站在城頭,似乎把一切危險都隔絕在外,這種感覺也是很好。
現在一切都毀滅了。
對麵仍然是有大量的步兵列陣等候,白音台吉很奇怪,這些士兵似乎不知道疲憊,他們身上的甲葉在火把的照映下熠熠生輝,身著沉重的鐵甲,手持盾牌和鋒銳的長刀,仍然筆直的站立著,那些持槍的長槍手也是穿著鎧甲,手中的長槍往上斜舉著,大片的長槍兵形成了一片長槍的森林,槍尖一片片的閃亮著,給人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覺。
那些火銃手還在來回的換班,城牆上有一兩千人的這種銃手,他們每人相隔三尺不到的距離,手中的火銃上好了子藥,每個都盯著城頭,輪班換著射擊,由於城頭的人數很少,火銃手們的打擊也變得舒緩,很久才會打放一輪,但每一輪打過來都是叫人心驚肉跳。
商團軍的火銃和蒙古人記憶中的明軍火器完全不同,每輪子彈都如暴雨一般打的人抬不起頭,城頭上每次都被打翻很多人,城堞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彈孔,那些圓形的子彈帶著巨大的動能打在城頭上,崩裂的磚石碎片都會給人帶來嚴重的傷害。白音台吉很仔細的觀察了很久,迄今為止,他還沒有發現一次炸膛,就算是啞火率也低的驚人,每次幾百支火銃齊射,最多會有三五支打不響,然後那個火銃手會直接退後處理火銃,清理過後,下一次一般就能打響了。
這樣的密集射擊,而且明顯比箭矢威力大上許多,城頭上的弓手們早就失去自信,他們現在射出箭矢於其說是想殺敵,不如說是安慰自己還在儘力,當然也是給自己頭上的台吉們一個交代。
最叫白音台吉感覺威脅的當然是那個土丘。
和裕升的動員能力,協調組織能力,還有強悍的後勤,充沛的人力,這一切加在一起創造了眼前的這個奇跡。
堆土高過城牆並不是稀奇的攻城戰術,有的時候攻城方會建築木製的高台,以居高臨下之勢用弓弩壓製城頭,或是建造有輪子的木台,不僅能從上到下射箭,還能推到城牆邊上,自上躍下來攻城。
堆土是一種笨辦法,一般是用在人力足夠,攻城方十幾二十倍於守城方的戰事上,還有地形環境的限製,所以使用起來並不如想象的那樣容易。
蟻附攻城最為慘烈,其實還是華夏從古至今運用的最多的攻城方式。
但青城外的高台堆積的十分順利,白音台吉看時,二百多步長,一百多步寬的高台已經有一丈多高,也就是說堆到了青城一半的高度。
有一些火銃手已經站在高台上瞄準了,一旦有人露出就是發銃射擊,打的高台正麵的人根本不敢露頭。
可想而知,一旦高台堆成與城牆齊高,或是高過城牆,幾百個銃手站在上輪射,再放上幾門小型火炮,這整個南城的一裡多長的城牆下,還能站立幾人?到那時,城防瞬間告破是必然之事。
白音台吉神色沉痛的從城上慢慢走下來,他簡直想不到任何辦法。
就算現在他想帶兵出去衝殺,也根本提振不起任何人的士氣,城牆內成群的歪在地上休息的人群,都是目光茫然,嘴唇乾裂,腹中空空,他們奮戰一天,沒有得到任何鼓勵和獎賞,他們的同伴還死在城上和城下,連收屍的人也沒有,這樣的軍隊怎麼可能策馬衝出,揮動兵器與那些極儘武裝的強敵交戰?
心事重重的白音決定立刻去找習令色,現在已經不可能守住城池,唯一的解決辦法是突圍。
而且要儘快,和裕升看起來就是要加夜築好高台,可能明早就會開始攻城,城外戒備的士兵數量並不多,應該有相當多的部隊在休整,明早或是最遲中午時,大軍由高台和蟻附兩種方式攻城,守城方毫無機會。
戰馬在遠離城門的街道上行走著,路邊是一幢幢磚石砌成的蒙古與漢人風格夾雜的建築,馬蹄踩在青石板路麵上發出嗒嗒的清脆響聲,有一隊護兵跟著白音,馬蹄聲踏碎這裡的寧靜,不少沿著街道休息的牧民們從睡夢中驚醒,他們十分迷茫的看著白音等人。
汗宮門外到是燈火輝煌,不少人站在汗宮門前等候,看到白音過來,好幾個台吉一下子圍攏了過來。
“稍安勿燥,”白音沒有心情多說,他道:“我去見了濟農再說。”
汗宮內部也是人來人往,白音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他有一些振奮和期待,可能習令色會叫他感覺到與此前不同的東西。
“你來了,很好。”進了正殿,巴圖台吉迎過來,劈頭就道:“濟農已經有決斷了。”
白音聽出來巴圖的聲音不善,但又似乎有些解脫的感覺,他沒有多問,直接走到坐在正中的習令色麵前。
白音躬身一禮,說道:“濟農,有何決斷?”
習令色沒有直接回答,他原本板著臉坐著,這時卻怪笑一聲,說道:“白音台吉不愧是咱們蒙古人的驕傲,這個時候還是彬彬有禮,不肯失掉禮節。”
白音抿著嘴沒有出聲,他聽出來習令色隻是在嘲諷。
習令色又嗬嗬笑了幾聲,接著他自己感覺沒趣了,他道:“我已經決定了,這仗打下去也是輸定了,突圍也根本沒有指望,商團軍的騎兵在北邊不知道布了多少防線,突出去也不知道能活下來幾個,我看,我們投降算了。”
白音深感震驚,他瞪大雙眼,看著習令色。
習令色的目光躲閃了一下,接著還是一本正經的道:“就是這樣了,抵抗毫無意義,我已經決定了。”
白音震驚之餘,也感覺這是唯一的辦法,他看了看習令色,說道:“濟農,我要提醒你,落於敵手,生死亦操於人一念之間。”
“無妨。”習令色擺手道:“漢人之間的曆史我多少懂一些,他們對投降的敵國君主很少殺戮,我勉強算是順義王部落之主,張瀚不會輕易殺我。”
白音心中隱隱還是感覺不妥,但他知道也沒有辦法勸說了,當下手按在胸口,躬身一禮,轉身往外退出。
到殿門時,他看到有幾個奴仆拿著白衣進來,習令色已經脫了外袍,換上了一身素服,還有人拿著幾株荊條匆匆進來,顯然也是給習令色綁在身上所用。
白音搖了搖頭,習令色顯然是做戲學全套,要把漢人投降的規矩都用上了。
到了殿外,巴圖台吉正在等他,看到白音後,巴圖道:“我們怎麼辦?”
白音道:“濟農要投降,我們還能怎樣?”
“我心裡總是不服。”巴圖怒吼道:“一場象樣的仗沒打過,感覺象是沒有拚死廝殺過,要是真的打不過我總是服氣,可現在感覺拳頭打在棉花上,難受的很……”
白音一臉詫異的道:“我們躲在城頭還被人打的抬不起頭來,你難道非要到野外被人打的滿地找牙才痛快?”
“不是這麼說……”巴圖台吉抓著自己頭發道:“就是心裡彆扭的很,感覺有力氣沒有用掉的樣子。”
白音冷冷的道:“大約從古至今,除非是戰死沙場的軍人,否則隻要輸掉的就沒有不彆扭的。贏家總會感覺自己做的很好,哪怕是敗筆也會被吹捧成妙手天成,輸家就是輸家,說再多也是改變不了結局。或許巴圖你感覺沒有衝鋒陷陣和商團軍正麵廝殺,輸了不服。但我告訴你,就算我們和老巴特爾台吉集兵一處守河口,坐擁地利和商團軍野戰,我們還是一樣會輸的很慘。時勢就是這樣……你服或不服,都無法改變任何的結果。”
巴圖聽的呆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半響過後,他才道:“那你打算怎樣?”
“我不會怎樣的。”白音微笑道:“你感覺一拳打在棉花上,我卻感覺已經儘了全力。現在我要跟著濟農一起去投降,然後我會等著發落,我估計張瀚會叫我們回到牧場去,我以後再也不理軍國政務,我會每天喝酒,看牧人摔跤,一直到我老死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