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賓笑道:“國公爺放心,我知道是老太夫人要做壽,到時候要備不少賞錢,您放心,到時候我送定送一批嶄新的銅錢過去。”
“好勒。”銅錢的事對定國公隻是小事,省幾百兩銀子而已,定國公府最少有幾十萬畝的官莊田畝,加上官店放高利貸等收入來源,皇賞的鹽引茶引等額外收入,京營裡吃的空額,還有占役的二百多京營兵一年就省了多少銀子的開銷。他臉上浮現出笑容,是那種隨口一說,根本不放在心上,但隻是為了高看李國賓一眼的意思,李國賓體會的很好,又趕緊奉迎了好幾句。
“對了,”定國公臨行前說道:“魏公公不在府裡,進宮去了。”
“哎呀,”李國賓道:“車隊入城的事,還要請示公公叫東廠那邊放行呢。”
“甭急。”定國公道:“這麼大的事,你以為廠臣能不去宮裡向皇上稟報?”
李國賓和王發祥麵麵相覷,兩人都是有些心虛了。
……
天啟正在文華殿舉行日講,他近來對這種形式的講課越來越厭煩了,對文官們嘴裡的聖人言語微言大義也不再全盤接受和相信,皇帝的帝王心術越來越純熟,對東林黨和純粹的文人也越來越不信任。隻是由於慣性的作用,日講這種形式還是堅持了下來,隻是皇帝自己都不曉得還能堅持多久。
倒是在金台下陪侍的信王聽的津津有味,天啟看到皇帝臉上癡迷入神的模樣,心中頗感無語,兄弟二人從相依為命到長大成人,信王也是越來越有自己的主張,天啟對此也是無可奈何。
他們兄弟二人都沒有接受過完全的帝王教育,在天啟即位前好歹是長哥兒,多少學了一些,成為皇帝後因為天啟的天資足夠,對帝王心術的掌握漸漸爐火純青,而信王卻越來越癡迷於儒家經典,對文官的信任與日俱增,對大明的現狀卻並無絲毫了解,信王如果是王儲當然很危險……
還好天啟還很年輕,並且身體很好,沒有人會覺得信王會真的成為王儲,甚至會接替他的兄長成為大明皇帝。
當魏忠賢進來時,所有的講官都目光一凝,信王也是微微一震,他原本是坐著的,差點兒就站起身來。
金台一側的錦衣衛堂上官,一個駙馬,一個侯爵和一個伯爵,還有侍從的翰林講官們都把關注的目光投向魏忠賢。
“奴婢叩見皇爺。”魏忠賢沒有在意那些含義不同的目光,他匆匆走到金台之前,在金磚地麵上叩首行禮。
天啟微笑道:“廠臣怎麼這時候有空進來了?”
魏忠賢現在也是位高權重,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每天都會有很多公務。和後人想象的不同,真正能每天隨侍在皇帝身邊的是乾清宮的太監,另外就是每天的輪值太監,皇帝的寢宮裡是要太監輪值的,每個輪值太監要帶著能當武器用的銅拂塵在寢殿坐著輪班,自從嘉靖遇刺過後,大明的皇帝在自身的安全上可是煞費苦心。
“確實有要緊的急事,事關十三山軍民的安全,奴婢不敢耽擱……”
魏忠賢對和裕升惹出來的動靜倒沒有什麼不滿,如果一個勢力有足夠強的勢力,怎麼鬨魏忠賢都覺得是合理的,況且和裕升隻是稍微展示了一下商業上的實力,並沒有太出格的地方。但魏忠賢根據部下的回報已經敏銳的發覺到和裕升這一次展現出來的完全不止商業上的實力,車隊展現出來的隻是財富,其中的生產,調度,人員配給,護衛,關係的東西多了去了。
一個普通的大商行,能展現出來的調度能力有和裕升的十分之一就不得了了。
這種事要直觀的比較一下的話,清末時慈禧向列強宣戰,被八國聯軍打進京師,在知道敵兵要入城時,慈禧下令在京師準備幾百輛大車準備出逃,結果到最後官僚機構替這個聖母皇太後準備的就隻有兩輛大車,慈禧不得不和光緒一起擠著逃難,其餘人擠在另一輛車上,剩下的人步行。
在倉促中,一個大帝國的朝廷隻能備出兩輛大車,後人可能以為是演義,但這是無可質疑的事實。
就魏忠賢來說,他感覺和裕升能在短短時間征調出來的車馬數量是他無法辦到的事情,也就是說他是這個龐大帝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卻無法做到一個商家能做到的事情,其中蘊含的東西就太可怕了。
天啟聽到了卻是很高興,他道:“日講暫停,朕要去萬歲山看看。車馬當然要放他們進來,又不是軍隊,幾百輛大車一起是招眼些,不過也是那張瀚真心出力,這件事記著,將來要賞他。”
“是,奴婢記得。”魏忠賢心裡七上八下,趕緊應聲答應著。
天啟轉過頭來,說道:“信王也來。”
……
不到半個時辰,車隊終於被放進了城。
當車陣湧進正陽門時,圍觀的人站了裡三層外三層。
哪怕是天子腳下的人也是頭一回見這樣的奇景,近千輛造型獨特的大車一起湧入京城,次序井然,調度得法,顯示出良好的組織和秩序。
一些京營兵和五城兵馬司的人在維持著秩序,不過並沒有出現什麼混亂,特彆是當百姓知道這些車隊是去通州運糧往遼東援救被東虜所困軍民百姓時,更是爆發出一陣陣的喝采聲。
盧三和一群夥伴一起趕著車,他現在也是個輜兵、運輸隊的副隊官,相比於他的兄弟們他是遠遠落伍了,不過盧三已經感覺很知足,他不象盧大富那樣雄心勃勃,也不象盧四那樣英姿勃發,更不象盧大那樣一心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感覺過現在這樣的日子已經知道了,年餉有好幾十兩銀子,以前十年也不一定攢的下來,幾個兄弟都混的不錯,在北邊分了大量的田畝,盧三打算先娶個媳婦,然後再當十年兵,退伍後就到北方包上幾百畝地也當個小地主,這一世不愁吃穿日子好過,再生幾個兒女,這樣就知足了。
盧三穿著輜兵的軍服,身形由於長久的體能鍛煉而顯得十分勻稱,走在路上,耳邊不時的傳來百姓的讚歎聲和喝彩聲,盧三和同伴們不由自主的把腰板挺直,心中充滿了驕傲的神采。
“兄弟,是不是去遼東啊?”
一個黑瘦漢子猛然一把拉住盧三,兩眼死死盯著他。
盧三感覺這人眼裡沒有什麼生氣,幾乎象是死人在盯著自己,他打了個寒戰,想甩手把這人掙脫,那人拽的卻是很緊,掙不脫。
當著諸多百姓,盧三感覺不便發火,他道:“你拽著我做甚,我們是去遼東。”
“你們是好兵!”那黑瘦漢子兩眼流下淚來,說道:“一定要殺虜啊。”
“啊?”盧三感覺莫名其妙。
“一定要殺虜。”黑瘦漢子哭的更厲害了,整張臉眼淚不要命似的流淌著,身子也佝僂的厲害,一邊哭一邊劇烈的喘著氣,臉上枯瘦無神,隻有兩眼在流淚,身子又黑又瘦,衣袍破舊,露出枯灰色的皮膚和兩邊的肋骨,這個人瘦的跟骷髏沒有什麼區彆,又是這樣傷感哭泣,還在喘氣咳嗽,是個人都看的出來,這人活不久了。
“兄弟,你一定要多殺幾個東虜……”黑瘦漢子還是拉著盧三不放,整個人身子躬的象個蝦米,喘的快說不出話來。
盧三看看四周,很多輜兵都在看這裡的情形,他們並不笨,知道這人必定是遼東跑出來的難民,看他的模樣不知道遭遇過何等慘事。
然而這個黑瘦漢子就是不說,他先是哭泣,接著便是嚎啕大哭,一直哭到無法支撐,倒在地上,一隻黑瘦的手仍然拉著盧三不放。
盧三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升上來,他兩眼中也含著眼淚,他知道必定有難言的傷心慘毒之事在那個黑瘦漢子心裡藏著,在京師可能這種人很多,也四處求朝廷出兵擊滅東虜,然而朝廷幾次調派大軍都失敗了,這些人心中的失望和悲苦可想而知。
有可能是和裕升的輜兵們反而比朝廷的兵馬更象是軍人,激起了這個受儘了人間苦難的男子最後的一絲希望和力氣。
地上的黑瘦漢子已經沒有力氣了,他的手終於低垂了下去,盧三的灰袍邊角上有明顯的五個黑乎乎的手指印。
盧三沒有發怒,他胸膛裡有一種十分莫名的情緒被點燃了,四周的輜兵們也是,圍觀的百姓也都是在沉默著,人群中有一種情緒在醞釀和發酵。
“殺虜!”盧三猛然振臂高呼起來。
“殺虜,殺虜!”
“殺虜啊!”
輜兵們和圍觀的百姓們也一起高呼起來。
叫聲很快彙成了聲浪,使四周的兵馬司官兵和東廠番子們大驚失色,而和裕升的軍官們過來看過之後,並沒有阻止這種自發的行為。
很快,在和裕升車隊經過的地方,聲音彙成了巨浪,撲擊在這座黑灰色的古老都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