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把眼前文書一收,眼看著張瀚道:“和裕升在廣寧的布置確實有心,卿果然是個白手起家的奇才,早早預料到廣寧的慘敗,這才會有這般布置吧?”
張瀚一滯,還是答道:“臣確實對王巡撫沒有太大信心,而以臣的家資,買幾萬石糧,在山上立個寨子,其實隻是順手為之的事情……”
天啟道:“你的順手為之,活軍民十萬啊。朕思十三山的軍民被困,惟恐他們如開原,鐵嶺那般被屠,天下生民,皆朕撫育,若被奴所殺,亦是朕的過失。你的所為,令朕免得再為奴所羞,所活生民,也該感激。”
說到這,天啟目視左右,說道:“知會五軍都督府,給天成衛指揮加山西行都司都同。”
一個太監躬身答道:“得旨。”
張瀚下拜,謝恩道:“臣叩謝天恩。”
天啟令張瀚起身,微笑道:“朕代天撫育萬方,卿有功勞於國,自當賞之。朝廷現在最重遼事,然而西北亦不能亂,北虜與東虜暫無聯合,然而東虜虜酋所謀,朕觀之其誌不小,日後難免有與西虜聯合假道長驅之事,若如此,朕心實憂之。今卿能以自己之力,北上防虜實邊,也誠屬難得之事。以卿之自造車馬,當可供給糧草,充實軍需,或可幫助大軍北上深入,隻是朝廷現在並無餘力,卿可在此事上用些心思,日後若行,當可為朝廷助力。再有明年從寧遠運糧至十三山,當多調車馬備用,此事十分要緊。”
原來皇帝急著見張瀚,說的是這事!
天子已經知道和裕升的馬車十分得力,北虜可能在將來和東虜聯合,如果不得已朝廷要興兵討伐北虜,和裕升的馬車可以替北上大軍提供軍需後勤的幫助,這才是天啟十分重視張瀚與和裕升的最大的原因。
張瀚正色道:“若朝廷有所動作,臣的馬車行定然會竭力相助。”
天啟含笑道:“你的奏折,最打動朕的就是你是世代忠良之後,朝廷可以對你放心。朕說過,聽其言,還要觀其言,你在廣寧的所為,正是符合你的話,所以朕才信你。”
張瀚深深一拜,心中也感覺拜服。
天啟又道:“商會,商團,在大同可行,彆處還是算了。”
張瀚道:“臣得旨,日後不再往他處設商會,也不再多設團練兵馬。”
“兵貴精不貴多,”天啟沉吟道:“你有什麼練兵心得,可在回去後寫成節略奏上。”
張瀚答是,皇帝一時無話,張瀚以為要自己叩拜退出,這時天啟皇帝才道:“朕對你觀感甚好,有一句話要提醒你,近年來朝廷黨爭嚴重,禦史言官在國事危急之時還是在攻訐政敵,朕在天啟二年二月多次用上諭提醒,奈何並無效應,他們結黨瀆奏,看似忠忱,其實多是妄言亂政,朕叫他們虛心學習,共謀宗社大事,並無人聽。從今往後,言官再有妄言者,混淆事非的,絕不姑息。你是武臣,不必介入朝中之事,更不要結黨,可知道否?”
張瀚下拜答是,天啟這才無話,過了片刻,一個太監令張瀚起身,這時張瀚才看到金台上已經無人,包括錦衣衛堂上官和大漢將軍還有那群宦官都已經簇擁著皇帝從殿側門離開了。
回程路上,陪伴覲見的奉禦對張瀚道:“皇爺見人,除非是閣部大臣或是翰林官,就算是六部堂官也是幾句話就令退出了,五軍都督府的都督,隻要不是掌府事的,根本沒有單獨陛見的機會,隻有勳貴和太監可以經常見到皇爺,今天張大人就算升了官也就是個從二品的都指揮同知,皇爺卻和你說了半天的話,真是難得。”
張瀚自是唯唯稱頌天恩,待送走太監後,他回到自己房中,感覺無比疲憊。
今天的奏對,可以算是輕鬆過關,但從天啟對他的態度來看,人們說的皇帝看重或是親厚也是沒影的事……天啟對張瀚在大同的實力還是很清楚,並且也做出了限製,日後和裕升可以開設分號,但組建商會和在外組練商團的事是不被允許了,而且天啟對他做出了明確的告誡,不準他介入黨爭的事,也就是說張瀚不允許借助魏忠賢的勢力在官場獲得更大的發展。
皇帝的態度很明確,對張瀚這種有本事的外臣,要以功績見賞!
有功則賞,想擴大勢力版圖,不允,想借助黨爭往上爬,也不允。
從整個天啟年間的政治態式來看,天啟是真心厭煩了隻會說大話的清流,這裡頭又是以東林黨為代表,天啟二年的幾次上諭都說的很清楚,國難當頭,說點兒有用的,再胡說八道,表麵上建言或彈劾,其實是黨爭的奏議,一律視為妄言,並且會嚴加懲治!
從這個趨勢來看,天啟用魏忠賢主要就是壓製文官中的清流,自然也就是以東林黨為主的勢力了。
皇帝的思路十分清晰,就是大權掌握在皇帝自己手中,任用能實乾的官員,對雜音實行嚴厲打擊……這麼一想,從天啟二年到天啟七年,整個朝局的走向就很明確清楚了。
固然魏忠賢的手段酷烈,搞死了很多東林黨的官員,其中不乏有操守不錯的好官,不過在大的宗旨之下,枉死幾人,在皇帝眼中又算得什麼呢?
地方上,哪怕是袁崇煥是東林黨人,在其犯錯之前天啟也是一直任用他,包括對孫承宗的態度也一樣,天啟眼裡孫承宗是能做實事的好老師,所以絕不讓這個老師回京師來參與到黨爭裡去,對東林黨人也是區彆對待,有一些能做實事的,或是身處高位的,比如葉向高和韓爌,天啟帝不會坐視魏忠賢迫害他們,對東林黨內比較偏激的一派,則是放任魏忠賢用酷厲的手段來打壓,這樣一來,整個天啟二年之後的朝局其實一直是掌握在皇帝手中,當然魏忠賢是皇帝手中拿的棍子,打起人來得心應手的同時,這根棍子也獲得了很大的權力,到天啟末期,魏忠賢稱九千歲,全國各地修築生祠,這就是皇帝也不能控製的事情了。
張瀚在想,如果天啟七年皇帝未死,再過幾年,恐怕魏忠賢就如同劉謹等前輩一樣,下場不太好了。
反正根本不需要崇禎出來撥亂反正!
一直到天啟七年,後金的戰略態式是從天啟二年時的極度利好變為十分惡劣,對內對外都是局麵非常嚴重,後人以為是孫承宗等少數幾個文官的功勞,這當然是胡扯,不過以前張瀚也沒有太明確的意識,直到今天,他才可以確定,往後的五年是天子大權獨攬,並且力挽狂瀾的五年!
不過張瀚並沒有感覺到切實的威脅……所謂的王朝末世不是說說就算了,皇帝在遼事上謹慎小心,投注極大精力,所以並沒有使局麵惡化,而在財政上用的是竭澤而漁的辦法,就算這樣也不能保證整個九邊的軍餉供給,到天啟末年時,朝廷不論中央還是地方財政都很吃力,在地方上百姓承受了過重的壓力,整個局麵看似平穩,其實還是岌岌可危,另外就是皇帝對地方的掌控力遠不能和開國時相比,尤其是吏治太差,還有就是中樞收集情報的水平已經降到了毫無情報來源的水準,就算是天啟皇帝的天賦很高也並沒有用處,好象人衰微了,從毛細血管到內臟都出了問題,就算出現一種良藥能解決某一方麵的問題,身體的其餘部份還是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
張瀚出來時夏希平和李國賓還在吃飯,兩人一邊吃著食盒裡的飯菜一邊低聲說笑著,他們兩人都沒有想到自己還有被皇帝惦記和賜膳的資格,驚惶之後也是無儘的欣喜,看到張瀚時兩人臉上都有些不好意思,都是趕緊站了起來。
“兩位繼續吧。”張瀚站在窗前,看著重重宮禁,悠然道:“我剛剛感覺和皇上奏對很久,結果兩位的飯都沒有吃完,果然是重重天威,令人感覺凜然難犯哩……”
……
天啟很快回到內廷,他坐著肩輿,也就是四人抬的沒有頂的軟轎,頭前有十幾個拿拂塵開道的宦官,他們衣袍的顏色不是青就是藍,也有紅色和綠色,在眼前大片的黃色中,宮中的都人和太監穿著的衣袍顏色就是唯一的色澤點綴。
在兩側就是伺候天子起居的貼身太監,都是在乾清宮執役,有人捧著痰盂,有人拿香爐,有人持扇子,有人拿著一些緊急急用的藥物,還有人拿替換的衣袍……天啟一天要換好多身衣袍,每一件都價值不菲,不過他並沒有感覺什麼不妥,現在的大明還不可能叫皇帝感覺穿衣服都費力,可能皇帝很難想象,十幾年後的大明天子為了削減宮中的用度開支,把慣例改了很多,包括每天都換衣服這些舊例都革除了。
回到乾清宮東暖閣後,天啟換了一套燕居的袍服,又洗了手臉,感覺身體舒服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