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彈劾一事,百姓多半懵懂不知,商人們則多半陷於恐慌,倒是黃玉成這樣的秀才生員,秉承著大明士大夫階層向來直言不諱的精神,對王心一的彈劾,明顯的表露出不以為然的態度。
黃玉成又道:“說各處有商會分行,難道說商人做生意不求做大,隻能做小?本朝有這種規矩?說礦山用礦工甚多,哪處礦山是不用工的?說張大人強迫兼並田畝,晚生此前也是這般認為,這半年來,凡是士紳生員之家不願賣地的,從未有強迫之事,現在看來,各家多半是自願賣地,晚生不願賣,地不是還在手裡留著麼。倒是團練,北上擊虜之事,我看是真的,不過得看朝廷信不信張大人,信著,也就這麼回事罷了。”
眾人聽到這裡,不免又有人發出善意的笑聲。
孔敏行輕輕點頭,眉宇間還是不免有憂色。
他還沒有接到京師來信,不過彈劾之事孔敏行已經聽說了,並且知道了王心一奏折中的內容……這也是大同方麵有意宣揚的結果。
若說孔敏行毫無想法,自然也絕不可能,然而他已經選擇到大同,不論是徐光啟還是孫元化等人來信,他也都隻能選擇留在大同,至於張瀚是否能挺過這一關,甚至張瀚到底會走向何方,他也隻能聽之任之了。
最近孔敏行的壓力也並不小,聽到黃玉成的話,他沒來由的感覺心頭一快!
“說的很好。”孔敏行讚道:“如此,黃朋友就跟著我吧,近來要緊的事就是夏收,接下來的事情更多,足下的薪俸我會向軍政司申請,當然儘可能的優厚。”
黃玉成道:“晚生並不是圖銀子,隻是想和先生學些真實本事。”
孔敏行此時倒有些了解眼前這人,他並沒有生氣,隻是笑道:“應得之酬勞,取之並不傷廉,若都是你這樣,我也隻好不取薪俸了。”
黃玉成呐呐不能言,他倒不是看不上和裕升的銀子,也並不以王心一的彈劾以為然,不過近來各地商會都人心惶惶,黃玉成其實也並不願在此時與和裕升扯上關係,隻是若不應下來,眼前的機會卻也隻能放棄,心中也著實不願。
當下隻得躬著身,咬牙道:“既然先生這麼說,晚生無不答應。”
孔敏行還要繼續巡看,黃玉成交代家人不必等候,自己牽了一匹大青花騾子,居然就真的這樣跟了下去,四周的人議論紛紛,倒是羨慕的多,並沒有人有太多擔心……張瀚在大同這裡經營這麼久,除了少數人會替和裕升擔心,或是替自己擔心外,多半的人倒都不曾覺得有什麼大事會發生,和裕升還是和裕升。
天色將黑,人們漸漸散去,黃玉安想起家裡幾口人都餓著肚子,響午喝的野菜小米,晚上的飯還沒有著落,心中不免犯愁,想想黃玉成不講情麵,不覺啐了一口,罵道:“狗日的黃玉成,遲早跟著張瀚一起抄家。”
“抄家?”有人在一旁冷笑一聲,答說道:“你小子抄家是真。”
他走在鄉間夾渠的小道上,四周並無人經過,暮色已深,隱約似有鬼火在田野中飄浮,一群群螢火蟲在前方的灌木上方飛舞著,突然有人這麼答了一聲,黃玉安嚇的差點從堤上栽倒在路邊的水渠之中。
“不要慌亂。”有人把住了黃玉安的胳膊,小聲笑道:“罵人時不是很凶,怎麼膽子又這麼小了?”
“我他娘的剛剛不知道你是人是鬼!”黃玉安膽子倒是個大的,大聲答道:“人,我就不怕!”
那人低低一笑,說道:“黃秀才你怕是不明白,這世間人是比鬼可怕的多……”
黃玉安猶自不服,那人也不理他了,接著又過來兩人,一左一右挾著他,疾步向前。
這一次行進的方向卻是黃玉成十分熟悉的方向,兩刻鐘功夫左右,他家的小院就出現在眼前。
“你們要做什麼?”黃玉成有些驚駭,這些人不聲不響,挾著自己隻是走,卻是猛然走到自己家門口。
“禿頭,賴子,二虎,你們三人去。”
一開始說話的那人下令,三個漢子就應了聲,在黃玉安的眼前向他自家的院落那邊摸過去。
天早就黑透了,農家是黃昏吃飯,吃罷了飯就睡覺,很少有人掌燈,更不會在夜晚的村落裡走動,天氣太熱的話倒是有人會熏著艾草在院落外頭乘涼,不過那也是很少的情形。
眼前寂寂無聲,三個漢子走到一半時傳來狗叫,黃玉安家邊上還有兩戶人家,有兩家均養著狗。那幾個漢子的身形太快,狗叫了沒幾聲,他們就摸到院牆邊上,不知道往裡拋了什麼,兩邊的狗都是不叫了,接著黃玉安眼前一花,便是看到那三人消失在院牆外,接著又仿佛是狗叫了一兩聲,然後三人又跳了出來,這一次胳膊上都是挾著黃狗的屍身。
三人飛步趕回,將狗屍往地上一丟,又是轉身回到黑暗中。
說話那人又道:“禿頭,殺光對麵屋裡的人要多久?”
有人悶聲道:“三個孩子,最大的十來歲的男娃,兩個小的都是女娃,還有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都睡了,殺光的話,要十來個彈指吧。”
黃玉安眼前轉過來一個漢子,並沒有蒙麵,束著發,短打扮,象是普通的走遠路的人,那人盯著黃玉安,豎起手指屈了十來下。
黃玉安額角和臉上均是汗珠,那人道:“你懂我意思不?”
黃玉安道:“你屈指這時間,你的手下能殺光我家人?”
“對了。”那人道:“我們有事叫你幫手,事成後給你五十兩銀子,不過你不可聲張,不能對任何人說,日後還可能找你幫手,每次都給銀子。你不能不願意,也不能在事後聲張,更不能想著去報官,隻要犯了一條,你,還有你的家人,都死定了。”
黃玉安眨著眼,他絲毫不敢懷疑說話的決心,他臉上的汗水流的更多更厲害了。
仿佛過了良久,其實隻是幾息間功夫,黃玉安歎息著道:“想不到我向來自負才學,恃才傲物,不將人看在眼裡,結果還要被人挾製去作奸犯科……”
“誰叫你作奸犯科了?”說話的那人正是溫忠發,他道:“我們是張大人的部下,叫你做的,確實不是見得光的事,不過,說作奸犯科,那差的遠。”
“原來是這樣……”黃玉安這下恍然大悟,他盯著溫忠發等人,腦子裡一下子想起很多張瀚部下的傳言,他不知不覺的道:“傳言原來都是真的。”
“彆信那些。”溫忠發笑了一笑,說道:“你踏實替我們做事,大人從不濫殺,我們的刀下,也沒有冤枉的。”
“中,”黃玉安一下子無比安心,他道:“你們早說,我定然聽從指令,何必鬨這麼一出。”
溫忠發哈哈一笑:“不鬨這麼一出,你話就不是這麼說了。”
……
暮色籠罩下的大同城中,星星點點的燈火漸漸點燃,鐘鼓樓上傳來沉悶的敲擊聲響,這是夜晚降臨之後的最後一次報時,底下的報時就是由更夫們完成了。
今天是朔日,一大早晨大同城裡的文武官員就一起到王府,由代王領頭向京師方向行拜禮,全國各地幾乎都是一樣,在朔望日向京城的皇帝行禮問安。
以往這種純粹禮節上的事情,代王並不一定會出麵,可能會以生病的理由傳免,也可以派一位宗室子弟恭代,今日代王的心緒很好,不僅親自主持,在事後還請各官留在王府喝茶飲宴,中午過後又請聽戲,到暮色降臨之後倒是沒有留著晚飯,各官紛紛辭出來。
鄭國昌是巡撫,以往在這樣的場合定然以他為尊,不過因為王心一的奏折裡不僅彈劾張瀚,也彈劾了鄭國昌,鄭國昌在張瀚之前就拜發了自辯的折子,如果是京官就應避居不再視事,巡撫卻是地方的軍政要員,一日不可或缺,鄭國昌隻能繼續主持大同的軍政事務,一切如常。
今日朔望禮,鄭國昌當然也要到代王府邸,然而所有在場的人都看的出來,代王的態度十分冷淡,不似以前對巡撫那般客氣,鄭國昌勉強應酬到晚上,是眾官員中第一個告辭出來的,代王也不挽留,倒是將王心一留下來,拉著手又格外說了幾句話。
“東翁,那幾人好象是張家口那邊過來的商人,聽說正在遊說代王殿下,要和王府合夥做買賣。”
鄭國昌的一個幕僚站在他身側,輕聲道:“今日殿下的態度十分明顯,就是親近王心一而遠離東翁,這也是明顯的風向了。”
“這算什麼狗屁風向。”鄭國昌罕有的爆一個粗,他冷笑道:“這又不是國初,就算是國初,當年的老代王父子也就是青衣小帽錘殺路人,差點兒連世襲爵位也沒保住!現在他做這種怪模樣出來,要麼本官被罷職免官,否則的話,定然要他為今日之事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