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人秀麗的臉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她呐呐的道:“外子向來心慈,張大人供給的物品,他多半拿出來周濟那些窮困軍戶了和流民了……”
張瀚這才了然,孔敏行不拿銀子,供給是按司官級彆給的,當然是十分豐厚,不過這人真的是身具俠骨,自己家吃的這般,卻是把供給的魚肉精糧拿去給彆人了。
孔夫人又道:“咱們在家裡吃食也大半就是這樣,倒是清苦慣了的。再說,民脂民膏都是來之不易,外子看到那些軍戶的貧苦樣子,常常難過的掉淚……”
她的話當然不是指責張瀚,張瀚上任之後,以衛城和李莊為核心,隻要與李莊或和裕升有關的人們生活或多或少都得到了改變,就現在張瀚治下的一萬多佃農來說,生活已經比以前好過太多。
孔氏夫婦看到的,應該是被中小軍官瓜分土地,淪為農奴的那些軍戶,張瀚並沒有兼並那些人的田畝,當然也就談不上改善他們的生活。
至於到李莊做工,也是以民戶自耕農和佃農為主,普通的軍戶如果不逃亡的話,人身自由是受到限製的。
“外子曾經感歎,人都說兼並土地是大惡,不過如果張大人肯大力兼並的話,對那些軍戶來說反而是好事了……”
張瀚苦笑道:“尊夫也太高看了我,大小地塊分彆在幾百個軍官手中,千頭萬緒十分繁難,做這樣的事,老實說是吃力不討好的……”
孔夫人話語裡隱隱有責怪之意,張瀚也不得不為自己辯解一下。
“這個外子也明白……”孔夫人道:“所以他也不在大人麵前提起,隻是儘自己所能,能幫則幫吧。”
“對,”張瀚道:“彆的我不管,尊家這裡,供給再加一倍,還望夫人不要推辭。小孩子是長身體的時候,切切不可耽擱了。”
張瀚看出這孔夫人是出身書香世家,他害怕這女人過於孤高自傲,會當場拒絕給他難看。
好在孔夫人並不曾如此,臉龐上也露出一些高興的神色,張瀚鬆了口氣,看來再孤高的女人畢竟也是疼愛兒女的。
出門之後,張瀚對李夢年吩咐道:“一會叫人送些魚和肉來,算我個人送的,不要記在公帳上頭。”
李夢年笑著答應,順口道:“李莊的一切都是大人的,何必算公帳私帳。”
“不同。”張瀚道:“算公帳孔家不一定要,算我個人的他們才會收。”
李夢年趕緊答應下來,不過看他的表情,也未必真的明白了張瀚的意思。
眾人又往火器局方向去,距離二三裡地時就聽到轟隆隆的炮聲響起,張瀚笑道:“想起來了,今天是試放十二磅炮。”
孫敬亭皺眉道:“不是說野戰最好是四磅炮和六磅炮,九磅炮已經有些偏大,怎麼還試十二磅炮?”
張瀚笑道:“還有十八磅,二十四磅,三十六磅炮,一直得到七十二磅炮呢。”
“啊?”
“戰場上確實是到九磅炮為止了……”張瀚解釋道:“四磅炮重七百斤,九磅炮一千一百斤,到十二磅炮就是一千五百斤,野戰機動,九磅炮就是極限,炮身連彈藥車以一輛馬車拉動行軍,隻要不是太爛的山地或雨雪天氣,總歸是能跟的上主力行軍,十二磅炮偶爾可以用來攻奪要塞和城池,到十八、二十四、三十六,乃至七十二磅炮,它們的作用就是守城或是海戰了。”
“我明白了。”孫敬亭道:“造船可能是一兩年後的事情,但現在要把艦炮先試出來,是不是?”
“對嘍……”張瀚笑著答應,這時炮聲沉寂下來,人們加快腳步,跟著張瀚一起進入火器局的試炮場。
“大人來了。”
試炮場是南北朝向,門口有哨兵值哨,張瀚進入時也是出示了腰牌,一群人入內不久,便是有人發現了他們。
王德榜滿頭大汗的迎上來,他的眼中有一些緊張之色,他向張瀚叉了下手,說道:“大人來看試炮?”
“倒不是專門來。”張瀚笑道:“不過來了當然也得看一下。”
“是……”王德榜咽了一下口水,說道:“有些奇怪,今天試十二磅炮,若昂他們不在,怎麼調試也打不中靶……”
張瀚剛要說話,這時他看到一個瘦小身形的中年男子站在大炮邊上,手中拿著硬筆和紙板,正在抓著頭發計算。
“這是哪個?”孫敬亭問道:“看著眼生,不象是咱們的人。”
王德榜道:“這是孔先生帶來的朋友,他們幾個說是喜歡火器學說,這個孫先生還著過書,看咱們屢不中靶,這孫先生也是熱心,要幫著計算一下彈道。”
這時那姓孫的中年男子一把丟了紙板,大聲叫道:“錯了,不是銃規和矩度計算有誤,是裝藥量不對,按距離和炮彈重量,這射藥需要再加三錢!”
這人看來也是個癡人,孔敏行已經過來和張瀚打招呼,旁人也過來彼此見禮,這人卻隻管算自己的,算好之後就是大喊大叫,臉上也滿是激動狂喜之色,看來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一時難以自拔了。
“這是孫初陽……”孔敏行有些尷尬的道:“是老師的得意門生,對兵學火器極感興趣,是以聽聞李莊這裡有火器局便想著要來,這一來了便是如此模樣……”
“是孫元化啊……”張瀚麵色一動,有些意外的看著不遠處的中年男子。
孫元化,字初陽,江南嘉定人,少年時師從歸有光的弟子唐時升,後又被唐時升推薦到了徐光啟的學館中學習,青年時期,徐光啟進京為官,孫元化也跟著一起進京,後來孫元化考中舉人,卻和孔敏行一樣沒有考中進士,於是在京師從孫元化為幕僚,同時著書立說。
東林黨的茅元儀就是走的這般路子,孫元化在名聲上還超過茅元儀,他的恩師徐光啟是江南人,勉強也能算東林,其實現在是無黨派人士,在東林內外都保有比較超然的地位,徐光啟的學問能耐是一流,朝中也知道這人是得力的人才,加上徐光啟和鄒元標等東林大佬頗有交情,朝中也無人為難於他。
由於老師的麵子,孫元化雖是舉人,卻被孫承宗舉薦為兵部司務,雖然是佐雜小職,也算是有了官職,將來可以慢慢往上再升。
這個人的厲害之處不在於他在八股文上的舉人成就,也不是農學成就……徐光啟是通才,他的弟子也有精研《農政全書》的,比如孔敏行,但也有孫元化這樣的,隻對兵學和算學,幾何有興趣的奇才。
在二十來歲時,孫元化就和徐光啟一起受洗,成了天主教徒,後來和利馬竇一起翻譯《幾何原本》,作出了很大貢獻,然後孫元化自己著作了《西學雜著》、《幾何用法》、《幾何體論》等數學專著……可以說孫元化在數學上的成就已經超過了那些傳教士和自己的恩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數學很強的孫元化也是火器專家和兵學大家,他著有《西洋神機》,試製了測量火炮仰角的銃規,又規範了火炮藥包,還和徐光啟一起翻譯了矩度,這是測量距離方法,又著有《經武全要》等兵學書籍,在明末這個時間段,在彈道學和火炮製造使用上,應該無人能超過孫元化。
這時王德榜向張瀚道:“大人,要不要聽這先生的話試試看?”
“可以。”張瀚按捺下心情,又看了看孫元化,還是決定放棄。
孫元化已經名動天下,著有多本專著,明朝人還是識貨的,不象清季那些傻鳥不知道天下之大,徐光啟這種身份的人都能入教,鄒元標這種和張居正頂過牛的標準清流,也評論天主教的學說是“與吾聖人之說無異”,做出了正麵的肯定,孫元化雖不是進士,但他在西學上的成就已經遠遠超過一般的進士,這人將來不僅能當官,而且不比二甲出身的進士差什麼,這樣身份的人,還不是自己此時能夠招攬的對象……
王德榜等人取了藥包,按孫元化的吩咐加了藥包,然後重新捆紮好藥包,接著塞入,點火,一切按程序進行,一聲巨響之後,幾百步外的靶山上塵土飛揚,果然是這一發中靶了。
孫元化一臉興奮,高聲笑道:“我就是說按銃規和矩度來測算,怎麼可能會打不中!”
王德榜也很高興,對人道:“記錄下新的藥量,炮組的人繼續測算,繼續打放。”
孫元化在一旁聽到了,奇道:“這炮不入庫收著,或是交給炮隊去用,還要繼續試?”
王德榜道:“這是測試炮,一直到打壞為止都不下發炮隊使用。”
“這是為何?”
“一門炮從鑄成之後的狀態,到正常使用,磨損炮膛使用,總是有不同的狀態,要把這些測算的數據記錄下來,炮隊對不同類型的火炮怎麼使用和保養就有數了,另外我們不斷測試,也能把著彈點,用藥量,火炮在不同地形的數據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