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裕升對糧食的關注和重視確實超出了常理,固然一直有往北邊過去的糧車,滿車滿車的糧食運走,但在運走糧食的同時,也是不斷的有車隊從西邊,南邊,還有東邊各處運過來。
隻要在合理的損耗範圍內,和裕升收糧的隊伍綿延不絕,鄭芝龍等人在李莊這裡,就不曾見過有停止的時候。
李莊,天成衛城,新平堡,到處都有幾百間屋子起算的超大的糧倉,天成衛的糧倉恐怕能建成儲藏幾百萬石糧食的巨型倉庫。
“好象不是往李莊去,是往天成衛城方向去的。”
李莊距離衛城不過十來裡地,車隊在一個分岔路口時,轉向了衛城方向。
“咦,有不少人聚集在那裡,出事了?”
“好象是出事了,有人吵鬨。”
外頭雪花飄揚,緊鄰天成衛城的一個村莊外聚集了大量的人群。
兩邊人都是在對峙著,孔敏行沒有理會吵鬨的人群,還是繼續對身邊的人說著話。
孔敏行剛從保定那邊過來,年前那邊無事,他向文球請了半年的假,特地因為開墾荒地的事情過來。
在天成和鎮虜兩衛都有大量的可開墾的荒地,多是些拋荒地和低產的農田,也有一些是近山的丘陵地,河灘地,加起來有好幾十萬畝。
在後世,這些農田都被開墾出來,現在是無主的田地,加上張瀚買下來的土地,孔敏行這樣的農學專家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這一次孔敏行還帶著幾個師兄弟,都是當年隨徐光啟在天津時搞過農學試驗,身上當然也都有功名。
有一些人已經在外地或京師為官,就算技癢也是無法前來,隻能羨慕孔敏行還有這樣的機遇來做這樣的事。
“這裡的地以前是夾角地,各方都沒有來耕作,拋荒很久。”孔敏行指著眼前大片荒蕪的田地,朗聲道:“這裡要用代田法,慢慢恢複地力。”
夏希平是侍從司跟過來的人,也向來對農事有些興趣,他問道:“孔先生,什麼是代田法?”
“這裡起一壟,上麵種綠豆,壟下種麥,堆壟時先在底部施肥,豆麥收後,重開一壟,底在上,原壟在下,豆子是最好的肥田物,這樣反複幾回,田地就熟了,產量自然就增加。然後再保證水利和施肥,選種,鋤草,去掉弱苗等事,增產是必然之事。”
孔敏行在說話時,幾乎目中無人,侃侃而談,氣勢十足。
“說這些話做甚,我們的地你們不要想種。”
“趕緊走開,再不走老子要打人了。”
一群青皮模樣的人對著孔敏行吵鬨,偏偏身上都穿著破舊的鴛鴦戰襖,手中還拿著長槍等兵器。
這些人也就是咋咋呼呼,沒有人敢過來。
孔敏行一行人沒有帶護衛,身邊聽著的不是吏員就是農民,但這些青皮模樣的衛所軍硬是沒有一個敢動粗的。
聽到這些人的叫喊,孔敏行也就是冷笑一聲,繼續和人說肥田的事。
“現在是深冬,不要以為這一冬就是貓在家裡,要想來年收成好,冬天的事也很要緊,不要犯懶病,犯了懶肚子便要餓……”
一群農人臉帶感激,又有些害怕的道:“孔先生說的是,俺們都聽,絕不敢犯懶。”
他們這些人都是附近莊上的壯勞力,九成都是軍戶,眼前這夥青皮和背後的人他們都清楚的很,又是替孔敏行擔心,也是有些害怕。
人群中走出一人,披著大毛衣服,內裡是一身四品武官的袍服,腰間並沒有佩刀,隻懸掛著一柄腰牌。
不少人認得這是天成衛指揮僉事張其昌,這人年紀還不到三十,向來行事霸道,見他出來,不少軍戶身份的趕緊退後。
“老子的地就不賣與他,這是家傳的祖產,懂不懂,祖產?他豪雄勢大,一般人不敢惹他,我也不主動去惹他,不過也不能叫他欺到我頭上來!”張其昌瞪眼向孔敏行道:“拋荒地也是地,這地全是我張家的產業,你算什麼,敢在這裡指手劃腳。”
孔敏行笑了笑,說道:“我算什麼?我是舉人,保定巡撫的幕僚,我的恩師是現任禮部侍郎徐大人,你族兄張全昌是太原鎮總兵,見了我說話還拉著手客客氣氣的,你說我算什麼?你這個四品僉事,在我眼裡,倒算個雞、巴!”
張其昌沒想到碰的是這種硬釘子,沒想到孔敏行這種文人,說話卻是這般盛氣淩人,他眨著眼,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孔敏行哼了一聲,轉過身去,又繼續和人說農事,旁邊的人都看著發呆。
張其昌到底沒敢怎樣,在原地跺了下腳,轉身就走,他一走,被他逼著來的那夥青皮也是趕緊走了,若不是張其昌護著,這幫人早就被攆走或是抓起來了。
張瀚和李國助一直趴在窗邊看,這時忍不住在車中笑起來,李國助笑道:“文瀾兄身邊的這些人,真是妙極。”
李國助又道:“適才這武官說話也是有趣,看來文瀾兄在大同這裡勢力確實大,四品武官又是將門子弟,也怕你勢力大。”
張瀚微笑道:“我其實不欺人的,不過這一次倒不妨欺負一下看看。”
……
張瀚一行人到衛城之後已經天黑,不過守備衙門裡還是燈火通明,不停的有吏員拿著各種公文走動,甚至有人在小跑著做事。
不論南北,過年後都有大量的投入,天成衛這邊是轉運中心,自然是十分忙碌。
李慎明等人已經在公廳等著,一見張瀚,李慎明劈頭就道:“魏存東就在側廂等著,還拿著些地契,你要不要見他?”
張瀚道:“見,現在就請他過來。”
公廳兩側都有偏廂,連穿堂正好是一個天井,張瀚就在廊簷下站著,四周有不少燈籠,吏員還在來回奔走,在牆壁上留下一個個扭曲的身影。
“下官見過守備大人。”
魏存東年逾花甲,再有一兩年就會請退,不過此人還是腰板挺直,頭發花白而精神健旺,顯示出一個武將的良好風範。
“魏同知不必多禮。”張瀚笑眯眯的道:“此來不知何事?”
“下官知道大人正在收一些田畝,改善水利,有益民生。”魏存東不象一個純粹的武夫老粗,說話也是十分有條理,他邊說邊從懷中掏出一遝地契,說道:“下官家中雖有一些田畝,但各房分薄了很多,直接掌握的有三千來畝,想一並賣給大人的和裕升,雖然少了些,聊勝於無。”
“好,好的很。”張瀚突然拍了幾下巴掌,大聲讚賞。
魏存東臉上有一些不安,不過很快就掩飾了下去,他道:“不知道大人是何意?”
“我是說魏同知好算計,好心思。”張瀚斂了笑容,麵無表情的道:“十月初三日,你與幾個心腹門客和長子魏善續閒談,說起田畝之事,魏善續說張瀚強勢,不如賣了入股商會,你說那東西怎如田畝靠的住,到底還是把地留在手裡傳給子孫妥當。魏善續說這樣可能會招來橫禍,你說不妨,你自有計較。”
魏存東挺直的腰背突然彎了一下,然後奮力又挺起來。
張瀚瞟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接著道:“初七日,你在家裡宴請張其昌,當時我請了幾個同知並指揮說買地之事,你告病在家沒有來,張其昌也沒來,後來查明是你在家裡與他密議田畝之事。張其昌被你挑動,多次抓捕想脫離的軍戶,恐嚇佃農,在我們去檢查土地時他出頭鬨事,你說你魏家現在不行了,張家卻是還有多個總兵大將,雖不必惹我,但要保自家田畝,我亦不會不顧他族兄張全昌張總兵的麵子。今日你知道他鬨事,趕緊來獻田契,與這事撇開,然後回去後再挑唆他找張總兵說項,這樣張其昌頂住了,你家的地當然也就保住了。”
魏存東聽的幾乎呆征!
一旁的人都靜靜站著,看向張瀚的眼神也都是變了。
這個時代,錦衣衛和東廠還是惡魔般的傳奇存在,人們並不知道這兩個特務部門已經廢了,在秘密戰線,東虜已經遠在大明之上。
張瀚這情報收集水平,又是遠超東虜,是這個時代的巔峰,魏存東這樣的普通衛所家庭,被滲透的和篩子差不多,想知道什麼真是太簡單了。
況且張瀚說的也不僅是情報的事,而是涉及到人心世故……對魏存東的誅心之論,實在是太精準,太誅心了。
何斌和甘輝等人在一邊擦著額上的汗水,他們此時才感覺見著張瀚的真顏色,這樣的人,自己居然想上下其手,蒙騙他來大賺特賺,簡直就是豬油蒙了心。
魏存東這時想起韓畦之死,還有一些隱約的風傳,張瀚不是善男信女,這幾年大同一帶莫名其妙失蹤的人很多,不少都是與和裕升有關,想到這裡,魏存東的全身一陣發麻,膝蓋一軟,一下子就跪在地上。
地上滿是積雪,魏存東也顧不得那麼多,連連碰頭,帶著哭腔道:“大人,下官簡直是昏了頭,做這般事真是自尋死路,求大人可憐下官已經是老邁不堪,行將就木,饒了下官一條狗命,下官家族共有三萬多畝地,全部獻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