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外也是一般景像,幾百個人站在大堂外頭,有的是兵部內的吏員或官員,往來辦事,更多的是外來的辦事人員,現在本兵就在後堂接見前來述職的外地武官,一次召見了好幾十個,都是千戶以上的武職官員,要麼是進京述職調動,要麼就是蔭補祖職,原本五軍都督府的份內事也叫兵部搶了來,現在各地的衛所武官在襲職時非得千裡迢迢的跑到兵部,高舉手本跪下行禮,然後才能順順當當的把襲職的事給辦下來。
提塘官就在衙門裡頭,眾目睽睽之下,遼東的塘馬急馳而來,到了門口,塘馬身子一歪,倒是從上頭摔了下來。
“就是跑累著了。”今日輪值的提塘官出來,看了看情形,皺眉道:“各人讓開,給他通通風,捏捏人中,拍打一下身上,再灌口熱茶,準好。”
小吏們照著吩咐,立刻忙活起來,拍身子的拍身子,灌熱水的灌熱水,也有心黑手狠的拚了命的掐著人中,這樣忙亂了一小會兒,那個把總身份的塘馬便是醒轉過來,眼皮睜開,立刻炯炯有神,隻是眼底深處是掩飾不住的焦慮。
“怎麼著?”提塘官操著一口官話道:“是不是遼東來的捷報?”
提塘官自己也知道不是……報大捷不是這樣報法,一隊隊的塘馬背插紅旗奔馳在京城大街上,這樣全城很快都會知道遼東大勝,楊鎬是幾十年的官場老油條了,這一點花活還不至於不知道。
“咳,不是……”塘馬麵色異常的凝重,這時四周已經圍了怕有上百號人,但這事塘馬也知道瞞不住,當下用十分沉痛的口吻道:“二十七日東路兵出師,二十九日西路兵和南路,北路分彆出兵,諸路出兵而沒有合擊,被建虜分頭擊破,現在的消息是杜鬆和王宣等總兵官戰死,馬林總兵官僅以身免,兩個兒子都戰死了,兩路軍近五萬人全軍覆沒,隻跑回來很少的人,戰馬軍器是幾乎全丟光了。這一次,算是皇明這幾十年來出兵少有的慘敗了……”
塘馬的口吻不僅沉重,也是難堪。
他是遼鎮的老人,年紀雖不大,在軍中已經幾近三十年,壬辰倭亂時他也隨大軍出征,四萬遼鎮兵馬打的十來萬倭寇節節敗退,最後蔚山一役,明軍死傷甚多,估計在萬人以上,當時的經略就是現在的遼東經略楊鎬,不成想,隔了二十多年,又是一場慘敗加在遼鎮頭上,再有去年的撫順關和清河堡的慘敗,這個把總知道,遼鎮算是被打斷了脊梁骨了!
“怎麼會這樣?”
“不是說派了四十幾萬大軍,楊鎬也是飽曆戰陣的,怎麼會輸成這樣?”
“哪有四十幾萬,加民夫也沒有那麼多,攏共十來萬人,還有三萬川陝兵在路上沒有到!”
“就這樣也不該如此慘敗啊。”
“怪不得人家說建虜騎射無敵,如當年金國一樣,滿萬不可敵!”
“誰他娘的說這屁話,以前王杲沒有滿萬?不是被李成梁打的滿地找牙?”
聽了塘馬的話,四周“轟”的一聲,一旁圍觀的人一下子就是吵嚷起來。
每個人的臉色都是特彆凝重,建虜去年為禍,大明已經太平多年,結果遠在遼東的戰事不利,京師之中居然也驚恐異常,民心異常浮動,甚至有一些籍貫南方的大臣打算南逃,甚至百姓也開始打算離京避難。
這當然是很荒誕的事情,後來風聲漸平,也沒有幾個人真的離京,可那種驚惶的氣氛很多人卻記憶深刻,現在相隔不到一年,大明在九邊調集的重兵征剿又遭遇如此慘敗,這叫很多人感覺內心無比沉重,所有人都有一種不詳之感。
一個老書吏原本眯著眼在衙門口曬太陽,他已經見多了風雨,兵部這裡什麼事沒見過?什麼倭寇,俺答,西南夷,王師天兵一至,統統一鼓蕩平,現在他看著各人的表情,心中情不自禁的慌亂起來,他心中情不自禁的想道:“天哪,天,難道皇明的天,真要塌下來了嗎?”
……
來自遼東的急報第一時間便是送到該到的地方。
宮中,內閣,兵部,半個時辰不到,幾乎整個皇城都知道遼東有變,王師慘敗,幾萬人的軍隊幾近全軍覆滅,光是總兵就死了好幾個。
這可不是去年遼東慘敗那樣的消息,李永芳是投降,而且隻是一個邊關上的遊擊,張承蔭率部不過一萬來人,輕敵冒進,也隻是個聲名不顯的副總兵。
這一次萬曆調集的兵將幾乎是整個大明聲名最為顯赫的名將,杜鬆和劉鋌一提起來,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論名聲,資曆,還有家丁的力量,整個大明也沒有幾家將門比他們強了。況且還有李如柏代表的遼鎮將門力量。
這樣的征討實力在京師中人看來已經強到逆天,說實話大明打三大征也沒有動員這麼大的力量,結果卻是叫人大跌眼鏡。
最為緊張的,當然是宮中和內閣。
方從哲正好還沒有下值回家,接到消息後更是神思不屬,十分緊張。
他的內閣首輔之位原本就很不穩,此番遼東慘敗更是雪上加霜,方從哲知道外間必定已經有人在密會商議,現在他的當務之急便是看皇帝的心意如何,接下來便是要在各黨之間折衝,設法平息風潮,這其中必定也有利益的讓渡,就算他渡過表麵的關隘,日後也很難安然坐在首輔的位子上了。
在內閣外,明顯能看到一群群的小宦官在來回奔走著,人人臉上都掛著緊張的神采。遼事已經報入宮中,這些太監的嗅覺最為靈敏,人人都知道出了大事,這個當口沒有人敢有一丁點的懈怠,萬一撞在什麼槍口上頭倒了黴,那可真是冤枉透了。
傍晚時分,一個有品階的禦前牌子持著銅拂塵趕到了內閣。
方從哲心中不安,竟是起身到階前相迎。
他乾澀著嗓子道:“公公可有旨意?”
“皇爺隻是叫咱家帶句話給方相爺,不算傳旨。”禦前牌子微笑著道:“皇爺說,敗了也無甚要緊,重新收拾再派兵便是,錢糧若不足再想法子,要緊的是挑出得力的經略人選才是……方相爺你在這事上要上點心,皇爺也在思謀這事,今天的晚膳都免傳了。”
方從哲畢恭畢敬的站著聽太監傳話,就算聲明了不是傳旨,他仍然得如臨大賓,其實象這樣聽傳話還不如說是傳旨呢。
聽完之後,方從哲身子一軟,差點兒癱在椅子裡頭。
見首輔相爺這般模樣,太監從鼻孔裡笑了一聲,大約是笑方從哲身為首輔居然這麼沉不住氣,實在叫人有些瞧不起。
“新經略……”方從哲沉吟著,心裡也明白楊鎬完蛋了。
楊鎬的奏疏裡沒有一句替自己請罪認錯的話,在方從哲看來簡直是荒唐透頂。不論杜鬆怎麼冒進,馬林怎麼失期,他楊鎬才是真正最終負責的人,將帥協調,分兵合進日期這些事,難道不是他楊鎬的職責,怎麼可以全推到部下身上?
若是楊鎬切實認罪,方從哲還能設法替他轉圓,好歹能保住性命,現在看來,皇帝隻字不提楊鎬,顯然是心中怒極,楊鎬這人算是死定了。
至於新經略的人選,方從哲心中還是亂糟糟的,一時半會的根本起不到。
“公公請上奏皇上,容臣一些時間,慢慢思慮清楚了再上奏。”
太監笑道:“這也是應該的,從容些兒才好。”
方從哲這時慢慢定下心來,從這個禦前牌子的反應來看,這一次慘敗最少在萬曆那裡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他心中不覺有些慚愧,向來自詡讀書過萬卷,深明世理通曉人心,處理政務也很順手,在各黨的黨爭中也是如魚得水,現在看來,自己畢竟隻是一個書生!大事臨頭,少了靜氣,比起當國四十七年的皇帝來說,這一方麵還是差的太遠了。
方從哲看向太監,說道:“皇上還有彆的話嗎?”
“這倒沒有了。”
方從哲有些躊躇,他想問問皇帝能不能發內帑出來救急……朝廷實在是沒錢,如果府庫充盈一些,他也不必與本兵一起連發紅旗催促用兵,可是在這種時候,皇帝隻要沒有主動提,他這個首輔也不能主動提出來……皇上再淡定也會殺人的,楊鎬的人頭就鐵定保不住,方從哲不想在這個關口冒險。
“皇上的身子怎樣?”
按說刺探內宮情形,特彆是問皇帝的身體是犯大忌諱的,隻是方從哲身份特殊,首輔大學士都不知道皇帝身體如何,萬一有什麼“大變”發生,百官都看首輔,首輔卻是抓瞎,那如何得了?
十幾年前時,萬曆感覺自己要“大漸”,召見了當時的首輔葉向高,要發內帑賑災,撤回稅監和礦使,結果葉向高擬旨未定,萬曆就叫太監把旨意給搶了回去……萬曆挺了過來,沒事兒了。
提起皇帝身體,禦前牌子臉上有些愁容,看看方從哲,緩緩道:“皇爺最近有些咳喘,入春後比冬天時反而厲害些,胃口也大不如前,比起去年,天顏似乎清減了不少。”
萬曆這種從小胖到老的人,到了老年胃氣不佳而致消受,加上喘咳之征,這些都不是好消息。方從哲心裡頗覺不安,臉上還是從容的道:“都是些時症,不礙的,你們小心伺候便是。”
“這是當然,咱家就是乾這個的。”禦前牌子躬一躬身,轉身離去。
方從哲這才長籲了一口氣,臉上的神色徹底放鬆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