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柏搶上一步,行禮道:“末將見過督師大人。”
楊鎬攙扶住他,笑道:“肖城兄,你還和我來這一套?當年你家老太爺在時,整個遼東誰不懼他,你當年可沒給我擺什麼公子哥的架子。”
他對李如柏以號相稱,並沒有擺什麼上司的譜,李如柏心中甚覺欣慰,同時心裡也有些憤然,李家風光不再,不少文官在他麵前已經開始擺譜,要知道李成梁當年權勢盛時幾乎與遼東王無異,他的大哥李如鬆在宣府任總兵時與巡撫平禮,還曾揮拳毆打一個三品文官,這事引起軒然大波,最終還是叫萬曆皇帝強壓了下去,李如柏在心裡念叨了幾句世態炎涼,臉上還是擠出滿臉的笑容出來。
兩人在房中對坐喝茶,楊鎬將京中的事略微提了提,最終道:“用兵之事看來不可避免,我會向京師中再陳情一二,不過若再催促恐怕就要立刻動手,肖城你回去後就要把兵馬時刻準備好,一俟朝命再下,就要擇期誓師進兵。”
李如柏心中明白,朝廷現在進兵的決斷十分荒唐,朝中的文官並不知道建州部的實際實力,就連眼前的楊鎬也並不清楚,老奴經營多年,三十年間練成了一支所向無敵的強兵,甲胄精良,部曲嚴整,個人勇力和整體指揮都趨於完美,就算是遼鎮鼎盛時打這樣的對手也很吃力,需要彆的軍鎮協助,更不必提現在的遼東明軍那稀爛的實力了。
隻是這樣的事他無法說出口來,連楊鎬他也不能直言,楊鎬好斷無謀,做事剛愎自用,而且心胸狹隘,當年在壬辰倭亂的時候就因為南軍和北軍的矛盾,還有楊鎬和麻貴之間的衝突導致蔚山明軍慘敗,當年之事李家上下知之甚深,因為李如鬆還曾經想過回朝、鮮當主帥,若不是他在與蒙古人的戰事中不幸身亡,李如鬆和李府家丁也很有可能會再次踏上朝、鮮的土地。
想起自己的大哥李如柏便是在內心歎氣,李如鬆的才乾能力均是出眾,而且深得皇帝寵愛,犯了多少過錯萬曆皇帝都包容了,朝、鮮也是叫李如鬆為武經略,眼前這一仗如果不是眼前這楊鎬為督師,而是叫李如鬆為主帥,沒準還是有得一打。
心中儘管腹誹,李如柏還是躬身道:“末將多謝督師大人信任。”
楊鎬擺手道:“若依我,肖城你足可當得西路軍的主將,然則朝中諸公另有想法,再者,杜鬆也不是好相與的人!”
李如柏有些怨氣的道:“杜黑子這陣子風光無二,他的部下已經與我的部下多次衝突,我叫人私下知會他,他理也不理我。”
這算是私下同督師說小話,楊鎬沒有製止,而是展現出很有興趣的表情。
這時有個長隨過來,躬身道:“老爺,賀副將來了。”
楊鎬起身笑道:“他來了,我們還是席上說話。”
楊鎬這裡的飲食在李如柏的身份看來實在平常,尋常菜肴,燴製也不精致,酒也普通,向來講究聲色犬馬的他實在提不起幾分興趣,倒是賀世賢說的話題,令得李如柏很感興趣。
“這廝太不象話。”李如柏頗有幾分真怒,對著楊鎬道:“總兵,副將,相隔不過一線,我與賀副將在軍中時都是兄弟相稱,杜黑子這架子擺的未免太足。”
賀世賢補充道:“也是不將我們遼鎮兵馬看在眼裡。”
賀世賢的親兵雖然多是陝西人,但他其實是在遼東起家,所帶兵馬也是遼鎮兵馬,和李如柏自是能同仇敵愾。
楊鎬沒有表明態度,但也沒有製止這兩個武官發牢騷和詆毀同僚。
席終之後,賀世賢與李如柏一起出門,楊鎬把他們送出二門就回轉,在前門庭院中,賀世賢因是騎馬來的,站在當間由親兵幫他係披風,李如柏的轎班在外等著,賀世賢向李如柏小聲道:“李帥,我以為督師大人是支持我們的,你意下如何?”
李如柏道:“督師其實最惡的是劉鋌,其次便是杜黑子,今晚很明顯就是叫我們努力,他會替我們爭功,也是要我們和杜黑子彆苗頭。”
賀世賢拍掌道:“打仗咱不怕,和杜瘋子爭就爭。”
李如柏笑而不語,他和賀世賢的家丁還算精銳,李府家丁所餘不多,年紀也大了,但瘦死駱駝比馬大,隻要用好了還能發揮很大作用,賀世賢本人勇猛,調教出來的家丁也很厲害,但兩人所屬的兵馬武官數量不多,不象西路軍有大量的武將,武將一多,家丁數字就多,合起來的戰鬥力就強,另外南路軍兵馬總數是兩萬多人,比起西路軍三萬人看似差著不多,但西路軍和北路軍多是延綏固原和大同宣府兵,精銳程度比早就敗壞的遼鎮兵強的多,雖然調來的西兵不是各鎮的家丁主力,戰鬥力還是遠在遼鎮營兵之上,北路軍有葉赫兵為盟軍,東路軍有一萬多朝、鮮兵,朝、鮮兵從鹹鏡道調來,也是朝、鮮八道中唯一能戰的兵馬,算起來南路的實力隻比東路稍強,這一仗想和杜鬆爭功,確實是難了些。
賀世賢雖猛,心眼倒也不少,看到李如柏的模樣便知其心思,當下一臉鬱悶的道:“那怎辦,督師這頓飯咱不是白吃了?”
李如柏微笑道:“督師的意思隻是告訴我們他支持我等,不滿杜鬆和劉大刀,至於咱們怎麼做,他有說嗎?”
“這?”
李如柏一路走,上了轎,臨行時才擺手道:“明早軍議後再說!”
……
賀世賢和杜鬆算是最晚到的,其餘的被召集的文官武將早就來到了沈陽城中。
對沈陽城的人們來說也是很久沒有看到有這麼多的官員和將領被集中到這座二百多年曆史的衛城之中,城內還駐有大量的兵馬,這些時間下來城中的居民時不時的和官兵發生衝突,朝廷糧餉不足,經常拖欠軍餉,士兵們又不願總是饑寒交迫,搶掠民財或強吃強占的事情時有發生,因為軍餉不足,將領也不願過份的約束自己的部屬,這樣很可能導致兵變。自嘉靖以來,因為國用不足,或是文官壓迫過甚,兵變已經時有發生,在幾十年前的杭州,亂兵將巡撫都痛毆一頓,在勳陽,總兵被亂兵逼著跳牆,跑的晚了就可能會被打死。在十幾年後,遼鎮兵鬨餉逼的巡撫上吊自殺,大明的一切問題其實都是財政問題,然而真正有心探詢究裡並解決這個難題的政治家卻是始終沒有。
在督師行轅附近,戒備的十分森嚴,然而表麵的警覺之下其實還是軍紀的疏鬆,楊鎬的目光從未認真的檢視過自己的部屬,不論是軍械的準備還是軍紀的管製,在行轅附近,前幾天晚上還發生過一次劫殺案子,今日正好是頭七,因為要召開軍議這一帶被布滿崗哨,死者的親屬也不能靠近,他們隻得在不遠處的巷子口處點燃了帶來的紙人紙馬,並且發出低低的哀泣聲。
轅門外,刀槍如林,旌旗飄揚,刀槍的槍尖在清晨的薄霧下閃爍著寒光,楊鎬的督師旗在轅門內丈六高的桅杆上高高飄揚,隻是今天早晨無風,旗幟低低的垂落著,一如趕來開會的人們的心情。
會議的主旨並沒有大張旗鼓的宣揚,但前來參加的官員們都是心中十分清楚,已經是二月,朝命幾次催促進兵,所有人都在內心認為此時發兵不合天時,天氣還是太冷,到處都還有沒有化儘的殘雪,這個時代正處於小冰期,遼東又是中國最冷的地方之一,二月的天氣隻是比深冬時稍好一些,沒有一場接一場的大雪而已,在這樣的天氣進兵,不論是軍心士氣都不會高昂,另外所有人都明白,楊鎬能力不足,完全沒有把下屬的關係梳理清爽,對所有的部將也沒有了解,打仗時他這個督師也不會身臨前線督戰,隻留在沈陽城中看著粗陋的地圖指揮,這一仗究竟會打成什麼樣,最少這些奉命執行的人心中完全無底。
到了辰時初刻,第一聲號炮響起,接著督師行轅的大門洞開,人們穿過兩列門旗,再過站立著兩排衛兵的儀門,然後便是大堂所在,這裡與昨天李如柏和賀世賢過來赴宴時的情形已經完全不同,兩隊盔明甲亮的衛兵站在大堂階下,手中持著長刀和鐵槍等兵器,在他們身後是各色軍旗,兩行豹尾旗還擺在昨晚的位置上,旗杆尖頭是鋒稅的槍尖,這是軍機重地節堂的標識,文武百官沒有命令擅入節堂便是重罪,在號炮響起之後,包括從關內趕來的薊遼總督汪可受,遼東巡撫周永春,巡按陳王庭在內的文官大吏,與所有的武將均是站在二門之外,等候以兵部左侍郎領遼東督師的楊鎬召見。
眾人沒有等候太久,第二聲號炮接著響起,穿著大紅官袍,胸前繡著孔雀補服的楊鎬在幕僚和侍衛的簇擁下從屏風後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