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和落葉不停的被拋向半空,沿途見到的馬匹都開始變瘦,幾天辛苦的戰事下來,對戰馬是嚴峻的考驗,特彆是在冬末春初這樣戰馬最為疲瘦的時節,一路上看到的披甲人和旗丁都牽著馬行走,看到這一隊策馬向前的人時,他們才趕緊讓開道路。
這一次對葉赫的戰事動員了一半多的八旗丁口和全部漢軍,建州部與女真交界的地方幾乎到處可以看到行走的披甲人和旗丁,不時就可以看到牛錄旗和甲喇旗在半空飄揚,每隔一段距離就可以看到半山上有牛錄旗飄揚,這是設立在要害地方的哨卡額真,他們負責扼守要害,一旦發現警訊就臨機處斷,上報或是自己率部出擊。
這陣子有好幾個哨卡額真被處罰,或是罰沒家產,或是被處斬,所有人都知道這一次對葉赫的戰爭不是致命的,大明的威脅近在眼前,大汗對每個懈怠的人都會嚴加懲罰,沒有寬恕的可能。
努兒哈赤在距離葉赫大城不到六十裡的地方駐營,這是一個小小的穀地,四周都是沒有開發過的森林,張瀚知道在後世這裡肯定是鄉鎮和田地交錯,甚至可能會有礦山而有大型的采礦企業,會有公路,或是有鐵路,會有呼嘯而過的火車,可在此時隻有一隊隊穿著棉甲牽著馬經過的士兵,有幾百頂大小不一的帳篷,也有幾幢采參或是采集乾果的葉赫部民修築的木製小屋,除此之外,隻有靜謐的的密林和風吹過的呼嘯聲響。
努兒哈赤端坐在大帳內,他的親兵挾著弓箭站在四周,在他麵前鋪著地圖,旁邊的人正在說話。
葉赫部對這次進襲采取的就是虛外實內的打法,在敵強我弱的戰爭中這種戰法十分有效,外圍的城寨幾乎就是被放棄的,努兒哈赤帶著幾萬兵馬一路進襲,到現在為止沒打過一場硬仗,二十多個城寨被毀,俘虜的葉赫部眾還不到一千人,搶掠的牛羊也很少,其中還有不少是科爾沁那邊過來放牧的蒙古人的牛羊,葉赫部將兵馬集中在葉赫大城裡,預計有一萬五千左右的人馬,當然這其中一半是老弱男子,但隻要能走動和拉動弓箭的女真人就是一種威脅,這些人可以倚托營寨柵牆向外射箭,要拔下這麼一個集中了全數葉赫力量的城池並不是易事,
努兒哈赤看到李永芳和張瀚帶著一小隊人飛騎而至,他等各人下了馬走到近前,問:“有什麼緊急事情?”
李永芳回答說:“剛接到塘馬來報,葉赫部的貝勒金台石和布揚古向開原的明軍報急,明軍已經出城,塘馬來報的時候,預計已經出來好幾十裡,接近我們與明國的邊境警哨處。”
努兒哈赤問道:“你看明國兵馬是不是真要來打?”
李永芳用很確切和輕蔑的口吻答道:“開原一路不會超過兩萬兵,還有很多是輔兵,將士也是以原本的遼東兵為主,軍紀很壞,操練也很差,兵器多半朽壞,這些情形將領們都很清楚,這裡頭可能有一些從宣大薊鎮調來的兵,不過其餘軍鎮出兵打仗不會派出最精銳的兵馬,除非是當地的鎮守總兵親自出征,如果光是開原出兵,鴉鶻關沒有動靜,撫順關也不見兵馬的話,根本不足為慮!”
努兒哈赤點頭道:“你說的很是,那麼你想,明國大兵出動,大約還要多少時日?”
李永芳道:“若是能叫武將為經略,最少得再過一年才談的上用兵,蓄養戰馬,打製兵器,操練軍兵,各總兵將領間多加磨合,上下齊心才能出戰。不過大明向來是以文官為經略,彼輩又容易受朝廷掣肘,中樞並不知兵,皇帝又以錢財為重,近來聽到的風聲都是京中議論開銷太大,惟恐師老疲憊,徒耗糧草白銀,所以首輔方從哲和本兵黃嘉善的態度都是急著用兵,不會拖延,奴才預計,最多兩三個月,明軍必定會多路出擊來攻伐我國。”
“嗯!”努兒哈赤臉上露出讚許神色,他向李永芳吩咐道:“你同額爾德尼商議,以我的名義給明國經略寫封信,大體上就說我要和他們和談。”
所謂“和談”當然就是用來迷惑楊鎬的伎倆,楊鎬至沈陽已經多月,一直關心的隻是糧草與兵馬調動的事,還有就是向中樞要錢,對建州部的一切隻是過往在遼東任上的一些粗淺了解,而楊鎬對已經調任的明軍將領也缺乏了解和尊重,據李永芳的諜報係統了解,楊鎬最倚重的就是李如柏,李家自李如鬆死後,李如梅和李如柏兄弟都是高級武職,李如柏現在也是總兵,楊鎬在遼東任職時得到李家的支持,楊鎬也投桃報李,現在的遼東諸將他獨厚如柏,可謂倚之腹心。
李如柏恰恰是一個十分不合格的將領,他與努兒哈赤為首的後金一方關係也很曖昧,雙方一直在暗中保持著聯絡。
就算以能力來說,李如柏懦弱膽怯,好色貪財,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將領。
楊鎬對劉鋌的意見極大,甚至是彼此相仇。
其餘的總兵楊鎬也不甚了解,總的來說,目前的楊鎬是既不知敵,也不知已。
努兒哈赤措詞道:“就說明國如能消除我的七大恨,並且退兵以示誠意,再給我三百兩黃金,三千兩白銀,三千匹綢緞,那麼雙方就能和好,彼此罷兵。”
李永芳趕緊應下來,努兒哈赤又令他儘量保持對明國高層的關注,特彆是京師的邸抄和邊鎮各總兵的塘報,一定要定期抄送。
張瀚沒想到眼前的老汗與自己有一樣的愛好,他不知道派在京師的王發祥有沒有李永芳的人這麼高效和能乾。
努兒哈赤看了張瀚一眼,並沒有和他說話,李永芳輕輕扯了一下張瀚的衣袍,兩人一起行了個禮,轉身退了下來。
……
楊鎬來到遼東已經好幾個月,轉眼便是萬曆四十七年的二月中旬。
天氣漸漸和暖,每天陽光明媚的日子漸漸增多,日照的時間開始變長,積雪也幾乎都融化了,隻有在沈陽城牆往高處眺望時,偶然可以看到城南的人家屋頂上還有一些沒有化儘的殘雪。
沈陽有四個城門,城門的名字都與其餘的大明城門相差不多,相比較遼陽而言,沈陽更是一個純粹的軍事要塞,城門高大,角樓和箭樓眾多,城垛都有射孔,城長九裡有餘,高兩丈五尺,每門還建有甕城,城外有護城河與攔馬牆等輔助設施,城中已經有駐軍近五萬人,僅從軍事角度來說,沈陽是一座後金無法攻克也無法圍困的雄城。
每天到了中午時道路會化凍,官道上黑黃色的泥土被翻湧上來,原本的夯土層因為年久失修,加上馬匹和車輛碾壓早就被破壞了,沈陽城的四門分彆通往好幾個重要的方向,身後是遼河河套,往北是開原和鐵嶺還有清河關,往東便是撫順關和女真地界,往南是虎皮驛白塔鋪和奉集堡,再往南便是遼陽城,每條官道都連接著大明在遼東的核心地帶,屏障遼河警備蒙古向來是沈陽的重中之重,相比在遼中的遼陽,沈陽在幾十前間見多了風雨,蒙古人多次入侵過這裡,但沒有一次能夠得逞。
楊鎬自抵達沈陽就住在中心廟附近,這幾個月他一直忙著催促朝廷在財政上的支持,上個月首輔方從哲寫了封書子派人送到沈陽,信中向楊鎬明言朝廷已經無有多餘的錢糧,國庫一空如洗,戶部尚書和戶科給事中請皇上發內帑銀出來,皇帝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然後推說內庫一空如洗,叫諸臣自己想辦法。
近一年前,遼事剛起時諸臣就因為國庫空虛向皇帝請過內帑,畢竟大家都知道皇帝有錢,這幾十年來萬曆皇帝精心的打理著自己的小金庫,內帑銀絕不在少數,而國庫因為三大征的關係用的一乾二淨,張居正在萬曆十年以前辛苦攢下來的那近千萬的家底早就被敗光了。
十年之功,積累的大量財富被三次大的戰爭和平時的開銷用度使用一空,財政不堪重負,在萬曆下令清剿建州女真之後朝廷開始調集兵馬,於此同時就是銀子如水般用了出去,方從哲在私信裡向楊鎬抱怨財政不堪重負,其實也是變相的提醒,這一場戰事必須要從快解決,否則不僅皇帝不悅,中樞的同僚們也不會理解楊鎬,他們隻會覺得是楊鎬在不停的找麻煩,從而影響對楊鎬的風評,甚至會招致嚴厲的攻訐。
楊鎬收到方從哲的私信後就知道拖延不得,其實他本意也沒有在現在進兵的打算……畢竟他已經是在邊境為官多年的人,一些最基本的經驗告訴他此時進兵不合其時,首先天氣尚冷,士兵軍械不足,帳篷和禦寒的器物都不足,不必將領告訴他楊鎬也知道軍心不服,士氣不振,後金能連敗明軍,顯示了強悍的軍事實力,朝中的一些大臣把這一次的戰事和成化三年出兵五萬橫掃女真部落的舊事來相比,楊鎬也覺得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