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近午時分。
向來地處偏僻,很少有人來的李莊村口可謂門庭若市,一頂接一頂的小轎從村道那頭抬過木橋,到申時亭前才停下,馬車過不來,也是停了七八輛在村口,主人和長隨走路過來。
馬超人麵色灰敗,這一次他家被綁的是他才六歲的幼子,平時愛若珍寶,昨日傍晚時有人從他家院牆跳進來,直入後院,熟門熟路的到得他家兒子所居的獨院前,趕跑了婆子丫鬟,直接綁了就走,前後加起來沒用一刻鐘的時間,待家人報給他知道,馬超人叫家丁們去找時,卻哪裡還找得到蹤跡?
加上其餘各家的遭遇,可以確定是叫和裕升的人綁走了,加上送帖子的時間十分吻合,各人不敢怠慢,均是一大早就出城,趕往李莊。
梁興和楊秋等人連夜調撥了天成衛和附近幾個分店的人手,待馬超人等人趕過來時,申明亭內的村道兩側均是立著鏢師,多半人手持鐵槍和長刀,肅立道旁,還有一些按著腰刀和拿著短斧的,均是五短壯實身材,身體內的肌肉似乎要鼓出來一般,所有鏢師的眼光均是十分冷肅,瞅向馬超人等人時,凜凜似有殺氣。
這些鏢師,要麼是剽悍的腳行腳夫,要麼就是打行喇虎出身,這幾個月隔一陣就打一次群架,次次都需要用著刀槍,加上王長富那邊的操練,這一陣子是頗有一些殺伐之氣出來了。
馬超人和蔣大臨張彥宏等人也帶了許多人手,加起來也近百人,各人均是隨身藏帶著兵器,但看向眼前的情形,所有的心思都是消失的無影無蹤,人數看著是差不多,可影影綽綽還藏著不少拿著叉耙的村民,就算沒有這幾百村民,光是眼前這近百的鏢師,各人心裡就是有數,自己帶的這點人,根本就不夠人家打的。
“張指揮使可惡。”蔣大臨低聲道:“叫他借一百衛所兵和十個家丁,他就是不肯借。”
馬超人苦笑道:“這裡頭必有緣故,你沒見我們出城時,東門和裕升分店外的兵士都撤走了,隻剩下咱們雇的青皮還在。”
張彥宏道:“事情必然有變。”
“這不是廢話!”馬超人冷笑一聲,說道:“不過就憑這他就想拿捏我們,也是彆想。”他咬了咬腮幫子,恨聲道:“就算我那兒子沒了命,該爭的我們還是要爭!”
馬超人有如此狠心,其實各人卻是舍不得,各人都是齜牙咧嘴,一時說不出話來。
“馬東主,蔣東主,張東主,今日屈尊來此,在下有失遠迎,罪過罪過。諸位請到村中去,在下備得幾杯水酒,大家邊飲邊談。”
張瀚笑的雲淡風輕,在馬超人等人看來卻是遮掩不住的得意,幾個糧商畢竟是領頭的,畢竟還是腰杆挺直的走了過來。
“張東主,”馬超人盯著張瀚,沉聲道:“咱們有話說清楚的好,酒不敢領,誰知道裡頭有沒有放什麼藥。”
蔣大臨道:“我那兩個妾呢?張東主你這樣乾犯王法,難道真的能一手遮天?”
張瀚微微一笑,看著蔣大臨道:“在下能不能一手遮天,蔣東主可以試試到衛所和陽和道,要麼去大同,宣府,不行京師京控,看看這官司能不能打下來,你那兩個妾能不能由朝廷發還給你?”
此前張瀚臉上笑眯眯的,不料顏色一變,說話卻是如此犀利,蔣大臨氣的麵色漲紅,卻是根本不敢駁回。
張瀚又轉向馬超人,微笑道:“馬東主,我知道你有舉人身份,隻是未任實職,尊家也是耕讀傳家,也有在朝為官的族人,不過尊駕若是選擇與在下硬抗到底,今年年底新入宮的小火者中,必有令公子一位就是了。”
“你說什麼?賊娘的,我和你拚了!”馬超人聞言先是一震,接著便是叉開兩手,意欲衝上前去與張瀚搏鬥。
張瀚兩眼一冷,說道:“馬東主,還請自重。”
四周的人均是憚若寒蟬,再無人擺出一副拚命的模樣。
馬超人被張瀚一駭退後,接著便是兩手捂臉,也不敢再出聲,兩行淚水自眼眶沽沽流下。
張瀚也覺得自己卑鄙無恥,但這事不這般做,恐怕要拖很久才能解決,張瀚耗不起這個時間和精力。
就算張瀚揚言要殺他兒子,馬超人也不會崩潰,但張瀚要將他兒子送到宮中,閹割了當宦官,這樣的事,對讀書傳家的馬家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日後馬家根本無麵目立足士林,將成為整個大同的笑柄,家族二百年的傳承就算徹底毀在了馬超人的手中,這個責任,馬超人背不起。
“好了,各位心氣平和了吧?”張瀚心中畢竟是一陣舒爽,這陣子因為這些家夥不得不暫停收糧,還害的自己大同陽和來回奔波,又得花重金運作山西和京師的官場,三邊總督也要打點,預計最少花費五千兩左右才能辦的下來,當然張全昌的家族自己也得運作,就算這樣,張瀚的損失也夠大的。
好處就是可以整合一下自己在大同官場的脈落,拉深加固和麻承恩還有鄭國昌的關係,同時也搭上三邊和宣大這兩個總督的線,張瀚在穿越之初根本摸不著官場的門在哪,現在不僅能夠沾邊,而且已經能運作一鎮總兵的去向,思想起來,他也很該自豪。
自豪歸自豪,眼前這幫家夥敲打一下也是該的,不然心頭有股惡氣出不掉,現在張瀚就舒服的多了。
“各位,請。”
張瀚臉上又掛著笑容,他笑的十分可親,又是少年,看了叫人心生親近,可此時眾人已經知道他的顏色,當下都是戰戰兢兢跟著進去。
酒席倒真的是擺好了,每人麵前一個小幾,一壺酒,幾碟小菜,張瀚坐在主位,讓著眾人道:“實在抱歉,這村落沒有集市,想買些好菜也不可得,山蔬幾道,配著村裡養的雞和豬,大家將就吧。”
各人奔波一路,這時坐定了聞著酒香菜香,雖是心裡七上八下,腹中饑餓還是免不了的,隻是心中實在不安,因而無人舉筷。
“適才和各位說笑。”張瀚先挾了口菜,下肚後笑意吟吟的道:“我又不是土匪頭子,不論如何,各位離開時,會帶著家人離開。”
得此承諾,連馬超人在內,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一時傳來輕微的杯碟響聲,各人開始紛紛挾菜用飯,隻是剛剛還劍拔弩張,現在又吃吃喝喝,各人心裡的彆扭勁就甭提了,總感覺這頓飯是自己這輩子吃過的氣氛最怪異的一餐。
張瀚居然還向馬超人和蔣大臨等人先後敬酒,其餘的各家糧商也是一一敬了酒,禮數一點兒也沒缺。
“唉。”氣氛還是很怪,馬超人歎息一聲,終於起頭向張瀚道:“張東主,在下總算心裡服氣,你劃個章程下來,我們聽著就是。”
蔣大臨此時也是服了氣,跟著道:“在下也是一樣,隻要張東主還能賞我們一碗飯吃就好。”
張彥宏借著話縫道:“不是咱們鐵了心要和張東主的和裕升過不去,隻是貴號的收糧價,我們實在支持不下來。說實話,咱們若不抱團,早就叫人家吃的骨頭也不剩,咱們的田畝多,負擔重,沒有隱田,也沒有優免,日子原本就難,現在還有加派,若不想法經商賺一點,真是撐不下去。”
“放印子錢也輪不著咱。”
“開當鋪,錢莊,最少也得有舉人功名,馬老兄是不願賺這昧良心的錢,不然也不必隨咱們一起做這營生。”
張瀚笑著聽著,待眾人說的差不多了,便是笑道:“各位說的我都知道,我這裡也有一個辦法,和各位商量。”
各人都知道是關鍵時候,一時屋中靜的嚇人,這時倒傳來外間的一些聲響,有鄉人和小孩子在外吵鬨的聲音傳進來,不少人伸頭探腦的來看,到這時李祥符在內的莊裡人才明白,自己的東家居然如此威勢,下個帖子,就使衛城裡這些有身份的士紳和商人巴巴跑了幾十裡到這李莊來議事,而且東家這般年輕,居然就能控製大局,當然除了李祥符外,也很少有人知道屋子裡關著不少人,有這些人質在,這些士紳糧商才乖乖聽話,當然張瀚本人也確實能震的住場麵。
張瀚看看眾人,說道:“糧,我們和裕升是一定要收下去。”
一句話說的眾人心往下沉,張瀚的話顯示的無比的決心,這一次他在大同和陽和兩回跑,麻承恩這個總兵和鄭國昌都勸過他,糧食雖然是貿易的大頭,但不到一定規模也難賺錢,既然帳局和騾馬行利潤豐厚,似乎不必拘泥於糧食生意上。
張瀚對鄭國昌沒有說太多,倒是和麻承恩點了幾句東虜的事。
畢竟是總兵,戎伍中人,一下子就想到東事一旦惡化,朝廷必禁糧食,最少也是在控製之下繼續貿易,而不論東虜還是蒙古,缺糧是必然之事,糧食生意日後普通人做不得,有關係的人,可以日進鬥金。
麻承恩當即就被說服,還答應張瀚與宣大的將門聯絡,楊家,賴家,還有遼西將門,最要緊的是李家和祖家這兩家,麻家都可以搭上話。
有利可圖,再有人牽線,這生意豈有不做下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