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榜每畝加二分銀。”
張瀚往城外去的時候,馬超人府邸中的議論也是剛剛開始。
看著眾人,馬超人道:“我山西通省應繳納的夏糧是二百八十萬石,看著是不多,與蘇州一府相同,然則蘇州的額子從來交不齊,我山西這裡積欠卻是很少,應著要供給邊軍,國初時咱們山西就很少欠糧,百年之下,地方官也遵循舊習,想如蘇州那樣積欠,絕無可能。”
蔣彥宏跟著道:“蘇州那裡官田多,看著稅額重,其實是把田租都算在內,咱們這裡夏稅是夏稅,百姓還得算上田租,這負擔原本就重,加上田畝遠不及江南,這一下加餉上來,每畝田光是夏稅就得多交二分銀子,這還隻是黃榜,底下還有白榜,諸位,這糧價看來是要大漲特漲了。”
“咱們山西田畝不過四千萬畝,隻及河南的零頭,田賦卻比河南相差不多,這也定的太多了些。”
“白榜猶重,借驛傳,供給邊軍軍糧的名議,定然大肆加派。”
“這些好處,卻落不到咱們頭上,多是將門和大官紳才能摸得著,咱們這些人,支應有份,好處全無,叫人怎麼能服氣。”
“百姓看著咱們風光,其實也真是有苦自己知。”
“若是糧價再賺不到銀子,咱們隻能賣田。”
“就算糧價賺著了,難道老兄還要多留田畝不成?大官紳不繳田稅,馬老爺有舉人身份,丁稅折入也是有限,咱們的地田稅丁稅卻不能少,田越多,賦稅越重,這下還得加上加餉折銀,可真是承擔不起了。”
“這可真是條鞭法的好處,嘿嘿,說著不儘啊。”
在座的人,怨氣真是不少,而且多半是往條鞭法上靠。
公允來說,條鞭法是張居正用大魄力推廣,原本唐的兩稅法就是把身丁稅納入地賦之中,這是減輕人民負擔的辦法,有田者納稅,後來宋時除了兩稅的基礎上,到大明百姓又得服勞役,到萬曆年間,又將雜七雜八的差役雜費攤入田畝稅中,這就是條鞭法,除了將本色,也就是糧食轉折為銀,使朝廷財政收入增加外,就是把雜役納入田稅之中,以試著減輕百姓的負擔。
從實際操作來說,清廉的地方官能忠實於條鞭法的,朝廷收入增加,百姓負擔也減輕。但在大多數地方,就是田稅照收,並且較以前來的更重,還得加一層賣糧交稅被克扣的麻煩,然後差役還得照舊,就是黃榜之外,還有白榜,而且白榜負擔,十倍於黃榜。
後人總說明朝的賦稅很輕,事實也是如此,地稅不重,商稅更輕,但地方的雜費剝削,卻是十倍幾十倍於正稅,地方官紳將門包括親藩,這些有勢力的蠹蟲拚命敲骨吸髓的壓榨百姓,連這些中小地主都在不停的抱怨著,萬曆到崇禎年間,不少北方的中小地主也是破產,好在工商向來遊離於明朝的體係之外,馬超人等人,隻能期翼於商業運作來減輕黃白榜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
“此番糧價爭鬥之事,還有張指揮使在後,我馬家也有一位朝官在京中支持,我等務必要一爭到底。”馬超人舉杯向眾人致意,他有舉人身份,但田畝過多,壓力也很大,他身後也是整個天成衛馬氏家族,此時此刻,也由不得他說一句退縮的話。
……
“小人等見過東家。”
村莊頭裡,蔣義拉著馬站著一座小木橋邊上,臉上滿是笑容,他側身讓在一邊,才一丈寬不到的村道正中策馬而來的,當然就是張瀚。
這座村莊叫李莊,顧名可思義,這裡頭的居民多半都是李姓人家,可能會有少數雜姓,戶數想來也不會多。
按官府黃冊所記,這裡的居民隻有一百三十一戶,丁口為三百二十五丁,但實際人數就是戶數在三百多戶,丁數大約有七百出頭,全部人數是近三千人。
按當時來說,這些人口可以聚集成一個小鎮,但這李莊地處天成衛和鎮虜衛兩衛交界,地界偏東,又於大梁山脈餘脈,具體蔚州往天成蔚的官道很遠,離京師往偏關的大型官道就更遠了,倒是距離鎖住大梁山的樺門堡近,這裡地處偏僻,村道越行越窄,兩輪馬車走著都是困難,也就隻能走走騾馬和獨輪小車,這般地界,村落人多,四周田畝也多,卻是怎麼也沒形成集鎮了。
領頭跪著的就是莊上的管事李祥符,曾經讀過幾日書,頭頂方巾,藍布直綴,腳著一雙布鞋,方臉,大酒糟鼻,兩眼昏沉沉的,隔著不少步嘴裡還噴著酒氣。
李祥符身後還有幾人,多半都是當日太爺在時就雇下來看裝莊子的,這莊子每年可以收不到三千石的田租,當日買時花了近五千銀子,張家的地產,多半就在這裡。
張瀚看過田契,這裡的莊子是田骨田皮均在一處,不象彆的莊子,田骨田皮多半分開,有時候田主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地到底是誰在種著,田皮按規矩還可以轉租,幾把手倒過,田主認不得自己佃戶也是常有的事,走在地裡,哪一塊地是自己的,或是租給彆人了,又或是倒了幾把手了的,田主自己也摸不清楚,時間久了,傳上幾代,有那佃戶取個巧,托衙門裡偷偷辦張田契,將地弄成自己的,也是有的。當然這樣的事需得有些根腳關係,不是那種老實頭佃農能乾成的。
其餘還有些魚獲,雞、草、牛、羊,這一類的產業,也有張家的收益在內,每年均需上繳一部份,買的時候,租頭,價銀,戥銀,成色、雞、草、酒水,畫字,講的清清楚楚,常氏同張瀚講過,老太爺當年,買下這莊子之後,高興的好幾夜沒睡好,每天都是笑嗬嗬的。
這種心情,張瀚現在也是能理解,中國這樣的農耕民族,對土地的渴望是烙在骨子裡的,況且土地可以傳家,而所謂的工商興起,資本萌芽,根本就是癡人說夢,蘇州一帶,擁有幾千人規模的紡織廠是有,但商人賺了錢還是用來買地,要麼就是如晉商一樣,在家裡挖地窖將銀子儲藏起來,資本沒有辦法再擴大,因為沒有商會,商人沒有政治話語權,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一群群的肥羊能影響到國家政治,並且進行資本擴張?那真是笑話。
“各位請起,我還年幼,不好受這般大禮。”
佃戶跪拜田主,田主一不高興拿鞭子抽,拿下去打板子,這都是常有的事。當然田主性格太不好的,佃戶也會轉佃,張瀚深知其理,說話頗有風度,也很親和,沒有普通人家少年子弟的那種高傲姿態,絲毫沒有少年田主盛氣淩人的感覺。
李祥符眼皮稍微一抬,短短一瞬也是有精明外露的感覺,見張瀚還是笑吟吟的,李祥符領著眾人起身,低了頭說道:“原說過一陣收了糧就去堡裡拜見東家,上回見麵可有兩三年了,東家的身量已經長的比常人還高些,當年太爺和大爺若是見了,心裡定是極歡喜的。”
張瀚這才記起,自己少年時果然是見過這老李的,隻是當時他是個標準書呆子,且又年幼,草草見了一禮轉身就走,恐怕當時這李祥符心裡定是瞧他不起。
張瀚笑道:“少年時還不懂事,慢待老李了。”
其實他現在也還是少年,隻是身上有了一些上位氣息,叫人不知不覺間就敬畏或是重視,和鄭國昌打交道,還有麻承恩,總兵和四品文官俱都重視張瀚,固然有銀子開道,但張瀚本人的氣質十分出眾,也是重要原因。
李祥符連稱不敢,接著就讓張瀚等人往莊子裡去。
過了破爛的木橋就是村口,一條土路蜿蜒向前,道路高低不平,顯是雨天被小車壓壞了道路,也無人出錢出力平整,村口兩側種了些竹子,五月份的天最適合竹子生長,初春長出來的竹筍已經竄的半人高,修竹茂密,遮蔽兩邊,中間的道路就頗有一點曲徑幽深的感覺出來。
張瀚道:“這竹林不錯。”
李祥符終於笑了笑,說道:“這是太爺當年叫種下的,說是看著雅致,小人們也覺得不錯,這些年綿延成片,確實頗有一些意思。”
出了竹林,眼前就豁然開朗,大片的茅草屋子綿延成片,大約有五六排,每排幾十間屋子,相隔都隻有幾十步,每家門前都有石碾子碾出來的場院,不少人家都在曬著剛收下來的麥子,一股稻草味道十分濃鬱,撲鼻而來。
村口還有兩個亭子,都已經破敗不堪,歪歪倒倒的不成模樣,幾個躬了腰的老人帶著一群剛會走路的孩子在亭子邊上玩,張瀚掃眼過去,那些老人趕緊將腰躬的更深,臉上都是滿帶著惶恐,小孩子們也嚇的縮在一起,畏畏縮縮的看著張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