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子已經送來了。”
周逢吉走了過來,麵色灰敗,不過相比昨天的精神崩潰還是好的多,他舉著一張單子,說道:“今天譚總甲送來的。”周逢吉將單子遞給張瀚,苦笑道:“加起來全部市價三萬左右,他們按官價給,隻開了五千多兩銀子,這一樣咱們就得賠兩萬五,還得準備一萬五賄賂上到參將和清軍廳上下,那五千也鐵定拿不到,算算正好賠的乾乾淨淨還不夠。除了咱們是行頭,其餘各家都是生意很小,榨乾了他們也拿不到一萬,咱們還得有這本事去做這樣的事才行……”
周逢吉臉上似哭似笑,他已經徹底不抱希望了。
總額度看著才三萬,官價才算五千,還是十幾家鋪行一起完納,可總額是著落在行頭身上,這壓力就大了。
彆家鋪行肯定是實力遠不如行頭,加在一起也湊不出多少銀子來,還得和裕升把他們逼到破產才行,而且和買銀子肯定拿不到,還得大捧的銀子拿出來賄賂清軍廳上下,不然的話,送一次貨說一次不合格,或是乾脆說你怠慢公事,枷到清軍廳外枷號示眾,再不然打一通板子,一年時間,其中苦楚無數,這些事都是各人親眼得見,一時間所有人都麵色如土,常氏兩眼一紅,不是怕兒子出門不吉利,恐怕又要哭出聲來。
隻有兩個喇虎是一臉無所謂,他們都是貧門小戶出身,甚至可能是孤兒,反正不是正常家族出身,這年頭不是說死了父母就沒有人管的,強力的宗族會對家族每個子弟負責,管吃管住或是強行過繼,一定要養大成人,如果遇到不爭氣的子弟,家法伺候,甚至直接打死沉塘也是有的,不能拿後世的經驗來套大明現在的情形。
“娘,我走了。”
張瀚沒有多說,這單子是預料之中的事,曆次都是這樣,到了大門前,拜彆母親,翻身上馬後,又向周逢吉拱手道:“周叔,這陣子店裡的事情就靠你多張羅了。”
“份內之事。”周逢吉勉強穩著道:“店裡少東不必擔心,最少這陣子不會出什麼麻煩,這一點我還是能打包票的。”
“成,那我就走了。”
張瀚和梁宏等人均是上了馬,各人的包裹也捆在馬身上,這年月出門能全部騎馬的也是少有,除了張瀚和梁宏的馬是張府自有的外,另外兩匹卻是在騾馬行裡租的,看到四人一起出行,把守的兵士倒也沒有來阻攔,隻要張家在,金銀細軟房契地契還有和裕升在,也就不怕張瀚不回來。
真要幾個人就這般走了,自也是由他,畢竟和買又不是犯罪,沒有道理看著人不準出門。
“老劉家出事了。”
將行欲行之時,巷口那裡傳來叫聲,接著是各種呼喊聲,不少人從家裡跑出來,趕到巷口去看熱鬨。
老劉家是去年的行頭,怎麼也沒有完成數額,被催逼壓迫甚慘,去年家主老劉頭已經仰藥自儘了,不料還是在這年尾時出了事。
“去看看。”
張瀚打馬先行,回頭吩咐道:“張春閉了門戶,沒事不準出門。”
張春答應著,趕緊閉了府門,張瀚看著門戶緊閉,這才放下心來,打馬前行。
劉家那裡已經擠滿了人,總甲和百戶官都趕了來,還有衙役仵作也趕了來,劉家人的屍身被簡單驗看之後就抬了出來,一家七口全部上吊自殺,家裡人已經死絕了,這些官吏也不知如何處理,就站在劉家門前等著後命,估計也是多數送到堡外的化人場,燒化了事了。
“慘,真慘……”
梁宏麵色十分難看,連兩個喇虎也麵露同情,畢竟人心是肉長的,這般慘事發生在眼前,能無動於衷的畢竟是少數了。
“聽說劉家是行頭數額未完,清軍廳還在催促,家產敗光,還倒欠了人不少,無奈之下隻能走這一條路。”
“這事情落在誰家頭上,不是這個下場也差不多。”
“唉,聽說新行頭是定了和裕升張家?”
“是啊,張家平安了幾十年,終於禍事臨頭。”
“鋪行之事也罷了,當了行頭可是……”
說話的人,終於一扭頭看到了騎馬在一旁的張瀚。
眾人臉上都有些尷尬,自然也免不了同情。
在場的十有九個都是商戶,有正經市籍在身的買賣人,少數是這個軍堡的原住民,也就是軍戶,不過現在多半也是和各家商戶有關,所謂兔死狐悲,眾人原本就同情老劉家的遭遇,再又看到新被點了行頭的張家少東,十五六歲的年紀就在這臘月初的大寒天氣騎馬出門,不問可知,必定是出堡去找強援求救,各人不好多說什麼,隻是一個個向張瀚這個少年人拱了拱手,一切就儘在不言中了。
張瀚一行人就此直奔東門,新平堡隻有兩個門,北門為新遠門,東門拱化門,整個軍堡方廣三裡有奇接近四裡,是一個中心堡,遠比普通的小型軍堡要大的多,比一般的縣城要小些,這般麵積才能住下過萬人。
從拱化門出來,張瀚還是第一次出堡門,策馬向前騎了一陣後,忍不住停住跨下坐騎的腳步,極目眺望著。
四野茫茫,新平堡還算平原地區,整個新平路到大同鎮都屬大同東路,有洋河等幾條大河流淌而過,地形屬於山地中的小平原地帶,山地和丘陵平原地區夾雜。
在張瀚眼光極處就是大梁山脈,有一條小型道路蜿蜒曲折,直通入山,隱約似有少數人家在山澗兩側居住,張瀚知道,裡頭有一個倚山而建的叫樺門堡的小型軍堡,這個軍堡是新平堡的屏障,賴同心這個參將負責著十八裡路的沿長城防線,有邊墩二十六個,烽火台十六個,還有四個軍堡,分彆是新平堡,平遠堡,保平堡,樺門堡,其中樺門堡最小,地勢也最險要,就算是後世重修公路,要進堡仍然十分艱苦難行。
往西北方向看去,那裡是綿延不絕的長城防線,那裡就是大明內陸和蒙古草原的分界線,越過長城就是蒙古人的地界,也是農耕民族和遊牧民族的分界線。
這條巍峨縱橫,蜿蜒曲折似長蛇般的長城,庇護著身後的萬千生民,不僅是大明在此修築長城,趙,秦,漢,均是在這裡修築長城,國初時,成祖皇帝曾經在此和瓦刺首領順寧王馬哈木決戰,並在此擊敗對方,成就赫赫武功。
此時正是隆冬,沿長城一線,積雪皚皚,灰色的長城,黑色的土地和殘留的白色積雪,構成了藍天之下的凝重色塊,在長城之內,有一些漢民在小路上經過,他們的身影在長城之下猶如一隻隻小小的螞蟻。
張瀚心中,不知道怎地就有一股蒼涼和凝重兼具的感覺,更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感湧上心頭。
這片大地,這一片山脈,還有在前方的急湍河流,還有保護這片土地的長城,所有一切,都是由何等偉力和決心之下才能構築而成,自己就是這個民族的後裔,難道不應該為此而感覺自豪麼?
“少東主,趕緊走吧。”
天氣冷的邪乎,梁宏穿著厚厚的棉襖,披著兔毛的大衣,仍然感覺手足冰冷,特彆是住馬在此空曠地方一動不動,更是感覺身上快麻木了。
張瀚這才回過神來,感覺自己的情緒有些可笑……不論天地之間多麼廣闊,自己身處的這個民族如何偉大,最少自己身處的這個大明肯定是病入膏肓了,看官場和駐軍腐朽不堪,還有搜刮民間的這副德性,真正是亡國有期,而且從自己現在的心理來說,明朝的滅亡簡直是一件叫他覺得暢快的事……這個鳥國不亡才是活見鬼!
他用馬鞭打了一下馬,然後彎下腰去,貼在馬脖子上擋著寒風,其餘各人也是用這樣的姿式騎馬前行,零下幾十度的天氣,不管裹的多厚,禦寒的衣服多麼保暖,這麼策馬前行,也是實在太冷了啊!
……
當日傍晚時分,各人在天城衛城歇腳,這個衛城比新平堡大一倍不到,人口卻還不如新平堡稠密,商號也少的可憐,畢竟沒有馬市之便,有限的商號都是帶著中轉性質,人們從新平堡一類的馬市買來貨物,一路再販賣到內陸,從中賺取利潤。
距離小市時間很近,天成衛的商人數量增加了不少,城門口客棧多的地方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幾家騾馬大店都是趕著大批牧群的商人,吵嚷的特彆厲害,張瀚就是在一家騾馬店歇腳,整個店裡,多是擠滿了這樣的人群。
梁宏和騾馬店的掌櫃買了油,又到附近菜場買了肉和麵,借著店家大堂的鍋灶,烙餅燒肉,飯好之後,四人坐在店堂吃飯。
店堂中點著油燈,不少客人均是自己做菜,很少有人到飯館或酒樓去浪費錢,不少人長途千裡,賺的就是轉運的辛苦錢,要是路上靡費等於減薄了利潤,對商人來說這是不可容忍的行徑。
有些人早早吃過了飯,但不回自己房間,就坐在大堂借著鍋灶起火的熱氣取暖,同時也坐著閒聊。
張瀚幾人奔波一天,中午就在馬上嚼了幾口乾餅子,各人都餓的狠了,都是一陣狼吞虎咽,隻有張瀚心裡有事,草草吃了些,就找了一處商人多的地方,坐著和人攀談。
各人看他小郎君模樣,倒也不怎防他,隻是有人奇怪他在這樣時間和天氣出遠門,不免問上幾句,張瀚臉上帶著笑,隨便編造個理由,也就瞞騙了過去。
各人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從皮毛價格到趕著騾馬牛羊回家的耗費,當然還有其餘各種貨品,從新平堡等馬市販賣貨物,其中的辛苦和艱險真是言說不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