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八月初六,黃山。
此黃山並非“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的黃山,而是位於百濟首都泗沘城東南的一座小山。
這座山雖然既不高也不陡,卻是泗沘城東南方向的唯一屏障,算是一個軍事要地。
其時,大雨初晴。七色彩虹掛於天空,山間的野花經過雨水衝洗分外妖嬈。蟬鳴陣陣,鳥語聲聲,真是好一派“如詩如畫”的好風光!
然而,山頂上的人對這片好風光卻視若無睹,每個人都麵色陰沉,愁眉不展。
這夥人的為首之人就是百濟大將階伯。
如果說大唐軍人的代表人物是秦瓊的話,那這個時代百濟最傑出的將領就是此人了。
不過,他比秦瓊更具悲劇色彩。
無論秦瓊對李二陛下有多少不滿,但李二陛下總能稱得上是一個聖明之主,秦叔寶在他手下建功立業還是沒問題的。
階伯就倒黴多了,攤上扶餘璋這麼個誌大才疏的主公,處處被掣肘,壯誌難酬,甚至有段時間被投入了大牢之中。
直到唐軍就要兵臨城下了,扶餘璋才慌裡慌張地把他放出來委以重任。
到了這個時候,就是孫吳重生白起再世都無力回天,何況是一個小小的階伯?
無奈之下,他隻能自請領兵五千守黃山,與國共存亡。
要說階伯的用兵之術還真不賴,把黃山守了滴水不漏。新羅軍隊連續攻打了三個月都沒打下來。
當然,到了這時候,階伯也支撐不下去了。無它,被圍困了這麼長時間,百濟的軍糧已經嚴重不足。
到了這時候,除了投降,也隻剩下決戰一途了。
至於突圍則完全不在階伯的考量之內。身後就是國都泗沘城,此時突圍與叛國何異?
於是乎,他命全體將士把盔甲縫在衣服上,宣稱不打敗敵軍就不允許脫掉,然後領軍出戰。
按說階伯的這個舉動與楚霸王的“破釜沉舟”之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運氣好的話還真有創造奇跡的可能。
可惜,天公不作美。百濟剛一發動進攻就大雨滂沱。對麵新羅的主將金庾信見狀大喜,命令投石車向敵軍軍發射“泥彈”。
這下子百濟的將士們可倒了血黴了。“泥彈”混合著雨水黏在他們的盔甲上,陡然令甲胄的力量增加了幾倍,彆說打勝仗了,正常行動都成問題。
可要脫下盔甲呢?又因為階伯的“妙計”,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成功。
所以,很快地,百濟的軍隊就大敗虧輸。
最後階伯一清點,出征的四千多人,現在隻剩下了四百。可以說是十不存一。
想起出發之前的豪言壯語,老頭子禁不住悲從中來,眼圈泛紅,要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簡直要痛哭出聲了。
“大帥,勝敗乃兵家常事,您還是看開一些地好,不必如介懷。”階伯的心腹愛將楚英勸慰道。
階伯歎了口氣,道:“唉,你以為我是因為打了敗仗而這副模樣?咱們以寡敵眾,敗了實屬正常,勝了才令人意外呢。老夫怎麼可能那麼小心眼?”
“那您是為我百濟的國事傷悲?”
“嗨!彆做白日夢了,百濟現在還有什麼國事可言?”
“那您的意思是……”
“老夫是為自己而悲!是為陣亡的百濟將士而悲!本來國事如此,咱們大夥轟轟烈烈地戰一場,勝了就是救國的英雄。哪怕是敗了也足以青史留名。可現在算什麼?”
他越說聲調越高,道:“咱們成了一個笑話!後世史書上會記載我階伯不是英勇戰死的,而是自己蠢死的!那些將士都是受了我的拖累,憋屈死的!”
“這……”楚英當然也覺得今天這仗打得鬱悶敗得冤枉,他本來就不擅言辭,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勸解才好,隻得轉移話題,道:“那咱們今後怎麼辦?”
階伯咬了咬牙,道:“今天這場慘敗也不是全無好處。起碼吃飯的人少了很多。剩下的糧食足夠咱們吃上十天半個月的。這幾百人出去迎敵必敗無疑,那咱們就再為百濟堅守十日吧。”
楚英點了點頭,道:“也隻能如此了,希望這多出來的十天時間裡,形勢能有轉機……咦?大帥,您聽山腳是什麼聲音?”
“萬勝!萬勝!萬勝!”
二人仔細傾聽,但聽得那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直至似山崩,像海嘯,震耳欲聾,響徹雲霄!
他們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之色。
階伯苦笑一聲,道:“看來堅守十日已屬癡心妄想,唐軍來了!”
“報~”正在這時,有一個小校飛奔而至,道:“啟稟大帥,唐軍的使者求見。”
階伯的臉一沉,道::“不見!到了這時候,咱們和大唐還有什麼好談的?老夫誓死不降!”
“慢!”楚英阻止道:“卑職以為,咱們還是見一見唐使為好。”
階伯眼一瞪,道:“怎麼?你怕死?你想投降大唐?哼!老夫真是看錯了你!”
楚英趕緊解釋道:“當然不是。卑職的意思是,咱們都被困了好幾個月了,外麵發生了什麼,全不知曉。不如暫且與那唐使虛與委蛇幾句,也好探聽些消息。”
“這……好吧,那就把他帶到這裡來。”
沒用一盞茶的功夫,所謂的唐使就被帶了過來。
此人大約二十來歲,身高七尺,膀大腰圓,手長腳長。往臉上看,頭似麥鬥,眼賽銅鈴,二眸子爍爍放光,滿臉的威風煞氣!
階伯一見此人,不由得血往上湧氣往上撞,渾身都哆嗦。他用手點指此人道:“黑齒常之,是你!你背叛百濟投唐了?”
黑齒常之臉上並無任何愧色,道:“不錯,某家已經歸順大唐。現在在東華王帳下,為五品的遊擊將軍。”
“好呀!一個五品官就把你收買了?黑齒家世受國恩,你這樣做對得起百濟嗎?對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嗎?卑鄙!無恥!小人……”
階伯越說越氣,最終把腰刀抽了出來,怒吼道:“我要你得命!”
楚英趕緊把他攔腰抱住,道:“大帥,不可!不可呀!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您不能壞了規矩!”
“什麼規矩?我百濟都要亡國了,還講狗屁的規矩?”
楚英道:“您這話可不對。咱們百濟的國運即便無可挽回,最後也得爭取在史書上留個好名聲吧?一個黑齒常之算什麼?他的死活有什麼影響?您今天乾了這事兒不是平白給百濟抹黑嗎?”
“這……”階伯一跺腳,道:“可老夫就是不甘心!見了這亂臣賊子就心中氣血難平。”
黑齒常之的臉上並無絲毫愧色,道:“我投唐可不是沒有原因的。大帥暫請稍安勿躁,聽我把話說完。我說完了,您覺得有道理還則罷了,要是您認為沒有道理……”
“怎樣?”
“隻要您親口說出來,我馬上就宣布背叛大唐。這樣我就不是唐使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階伯氣呼呼地說道:“你講!我就不信了,你叛國還叛出道理來了?”
黑齒常之道:“就在五日之前,大唐東華王郭業引軍自西而來,兵圍泗沘城……”
階伯趕緊插話道:“怎麼可能?西邊的唐軍不是正和高句麗的大軍對峙嗎?郭業怎麼敢置高句麗的大軍於不顧,來攻咱們的都城?”
“因為唐軍已經贏了。這些年來,唐軍屢次對高句麗進行襲擾,直弄得高句麗國困民窮。此次淵男建雖然又糾集了二十萬大軍,但將無鬥誌,軍無戰心,更關鍵的是飯也吃不跑。最後終於……”
“怎樣?”
“發生了營嘯。二十萬大軍一朝儘喪,淵男建心灰意冷,肉袒出降。高句麗已經亡國了。”
聽到這個消息,階伯心中並沒有多少傷感,不僅如此,還有一股莫名的快意充滿了他的胸懷——既然百濟亡國難以避免,多一個難兄難弟總是好的。
他說道:“高句麗的實力比咱們百濟強得多,想不到是他們首先亡國。真是時也運也命也!”
黑齒常之冷笑道:“咱們百濟比起人家來也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唐軍圍泗沘城三日之後,百濟亡國!”
“啥?百濟也亡國了?”儘管早就想到了這個結果,階伯還是心裡一緊,恨聲道:“泗沘城城防堅固,怎麼可能三天都守不了?是你!肯定是你背叛了國主,打開了城門!”
“這個責任我可承擔不起。”黑齒常之一撇嘴道:“這麼說吧,泗沘城之所以這麼快就入了唐軍之手,的確是有人出賣。但那出賣之人卻不是某家。”
階伯道:“到底是誰?”
黑齒常之伸出了兩根手指,道:“有兩個人出賣了泗沘城。其一為武王扶餘璋,其二為沙宅皇後。”
階伯的眼睛瞪得老大,道:“那怎麼可能?”
黑齒常之道:“在大唐東華王的挑撥下,這對夫妻早已貌合神離。咱們百濟之難,王與後不和,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唐軍兵臨城下之時,他們竟然分彆向東華王投降!說出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話聽到這裡,階伯已經信了個八九分,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武王和東華王仇深似海,他怎麼就有信心讓東華王饒過他?”
黑齒常之臉現悲憤之色,道:“您要想明白,是東華王搶了武王的女人而不是相反。對於東華王來說,他們二人之間隻有公仇而無私怨。”
“但這公仇也不小呀,咱們百濟可是和扶桑一起坑了大唐五萬水軍。”
“大唐天子最好麵子,武王的姿態放低一點,未必就不能蒙混過關。所以,事情的關鍵就在於能否讓東華王放他一碼。為此,國主想了一個好辦法。”
“什麼辦法?”
“他說……說……”黑齒常之艱難地道:“說願意把沙宅王妃獻給東華王!”
階伯聞聽此言都為扶餘璋害臊,道:“這……這真是豈有此理!不就是死嗎?有什麼好怕的?扶餘璋真是把咱們百濟的臉麵丟儘了!”
黑齒常之道:“這還不是最丟臉的呢?不僅如此,沙宅王後自己也表示願薦枕席!”
“我……”聽了這話,階伯直氣得肝兒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黑齒常之趁熱打鐵,繼續道:“您說咱們的國主和王後都是這個德性,我為什麼不投靠大唐?跟著這樣的主公,難道不丟人嗎?”
楚英道:“我明白了。黑齒將軍投唐的確是情有可原。那您今天來的意思是……”
“秦王素知階伯元帥忠義,特派某家前來勸降。大帥,現在百濟已經亡國,您的堅守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投降,沒人會說您不忠。再說了,您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這些兄弟考慮不是?”
楚英被他說得頗為動心,道:“大帥,您看……”
階伯沉吟良久,最終長歎一聲道:“黑齒將軍說得不錯,現在堅守並無意義。楚英你帶著手下的兄弟降唐吧。”
“那您呢?”
階伯道:“扶餘璋無恥,卻不代表百濟建國以來的眾位君王不是英雄。現在百濟亡國了,如果沒有一個夠份量的人殉葬,那也太難看了。老夫不才,就擔了這個差事吧。”
……
……
當夜晚間階伯自刎而亡,剩餘的百濟將士在楚英的帶領下歸降大唐。
百濟正式納入了大唐的版圖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