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便有順公公領了聖旨出了宮,前往趙國公府邸向長孫無忌宣李二陛下的最新旨意。
奪去國公爵位,革除尚書右仆射兼大理寺正卿之職,貶為庶民。即日將其驅逐出長安,回洛陽老家安養天年,終生不再敘用。
當日下午,長孫無忌一身平民打扮出現在了東門口,率著府中還剩下沒有遣散的下人仆役老媽子,運載著幾車物什悄然出了城。
曾為大唐立下赫赫汗馬功勞的開國功臣,一代權臣兼國舅長孫無忌,自此走下風起雲湧的大舞台,宣告了他那個時代的結束。
長孫無忌走出東門不到十步,便駐足停了下來,回望了一眼雄偉巍峨的長安古牆。
一聲歎息,無言地歎息,飽含著無數怨恨和遺憾,甚至略帶一絲悔恨的歎息。
歎息過罷,後動身啟程,走了數十步,又是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
回望過後又是抬腳前行,約莫走了百來步,又是停下腳來回望了一眼,最後才在老管家的催促下,背影落寞得鑽入了車中。
霎時,一陣馬鳴車動,揚起一地塵土疾馳而去,徹底消逝在了長安城頭那兩個看客的視線之中。
長安東門城頭上,郭業與李靖久久不語地駐足眺望著,直至長孫無忌的馬車消逝在了兩人的視線之內,方將放遠的眼神緩緩收回,彼此對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微微又是一番搖頭。
“怎麼了?”
李靖看著郭業,輕輕問道:“莫非你看著長孫無忌悲嗆落寞的離去,心中不忍,覺得心裡愧對他?”
郭業搖搖頭,苦笑道:“當日黨爭,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若非當初我先勝一籌,恐怕今日離去的便是我了。所以,對他我並沒有絲毫的愧疚。古往今來的黨爭,都是看不見硝煙戰火卻充滿著血腥殺戮的戰爭。勝者王侯敗則寇,誰也沒有對錯,隻有輸贏!”
李靖捋須點頭,欣慰道:“你能想到這些,說明你還小子心智尚算成熟,可擔當大任。此時此刻,婦人之仁不可有啊!不過老夫很好奇,昨夜你為何會突然替長孫無忌求起情來。你拿些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話說給陛下聽聽倒可以,在老夫麵前再說這些話可就站不住腳了。說吧,到底是什麼東西讓你最後改了主意,竟然為昔日仇人求起情來?”
郭業莞爾一笑,也不點透長孫羽默穿插在這件事情中,於是風輕雲淡地回了一句:“保他一命,算是我對一位兄弟的承諾。況且他已經一敗到底,那再趕儘殺絕也沒多大意義了。”
“嗬嗬,懂了!”
李靖爽朗一笑,道:“長孫無忌得勢之時黨羽眾多,門生更是不計其數,最後卻是樹倒猢猻散。臨了臨了,嘿……長孫無忌生了一個好兒子啊!”
咦?
李靖的話雲山霧繞,但郭業還是聽懂了,敢情兒李靖已經猜到了自己為長孫無忌求情保命,是出於長孫羽默之故呀。
厲害,薑還是老的辣,不愧是老人精兒。
既然李靖沒有點破,郭業也樂得含糊其辭地一笑而過。有些事情,點得太透了反倒就沒勁了。
隨後,李靖收起了笑意,一臉嚴肅地看著郭業,用長輩的口吻說教道:“郭小子,黨爭之事暫時告一段落,但你切忌不可驕傲自滿。長孫無忌之所以會落得今天這般下場,歸根究底就是兩個字,你知道是哪兩個字嗎?”
郭業不假思索道:“權欲!”
“沒錯!”
李靖欣慰地看著郭業,說道:“結黨並未錯,隻有壯大了自己的實力方能在朝堂之上爭得一席話語,隻有在朝堂上有自己的聲音,方能實現心中的抱負。因此,老夫這才同意加入你們的士林清流一係中,因為結黨本身就沒錯。錯就錯在結黨之後去營私,去謀私。為小家的利益而罔顧大家的利益,這才是長孫無忌一錯到底的根子所在。權欲就是一把雙刃劍,它能夠替你迅速達成你想做之事,同樣,它也能無限膨脹,讓你徹底迷失了自己。當有一日,你的權欲淩駕於皇權之上,那你就要小心了,因為——
皇上終究是皇上,如果等你到了他駕馭不了你的那一天,他便不會再容你!”
李靖言辭犀利卻不失懇切,宛若在耳邊敲醒了邊鼓,撞響了警鐘,讓郭業因為一場勝利而帶來的誌得意滿頓時消散,整個人也清醒了些許。
隨後,郭業衝李靖躬身一鞠,長揖拜道:“老帥,受教了!”
“孺子可教也!”
李靖甚是滿意郭業的從善如流,也很滿意郭業的心態,稍稍讚許了一句之後,繼續道:“老夫之所以要告誡於你,並非是要在你麵前仗著資曆擺姿態,而是老夫遍觀滿朝文武中,你小子不僅是年輕最輕的,也是最可堪早就的。如今侯君集已死,唐儉等人也被罷免逐出朝堂。至於孔穎達、虞世南、房玄齡、還有老夫等人,終究有老的一天。所以,不出十年,你將會在這廟堂之上領袖群臣。今日這番話,當是警醒你也好,當是督促你也罷。總之,你越往上走便會越感到如履薄冰,越要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更要謹小慎微。記住了嗎?”
郭業一聽“我等終究有老的一天”這話,頓時鼻頭一陣酸楚,誠心實意地又向李靖做起長揖道:“老帥,小子時刻謹記今日之言。”
“如此甚好!”
李靖一捋須,麵色微微一怔,下意識問道:“咦,快馬亂踐馬蹄之聲,馬蹄雄渾有力應為宮中禦馬,莫非又有聖旨出城?”
郭業聞言探頭往城外一看,竟然是數十匹快馬出城,所有馬背之上都插著一杆明黃旌旗,每麵旗上隱約還繡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
而且,策馬之人看鎧甲製式,應該是宮中的千牛衛。
繡龍明黃旌旗……千牛衛……數十快馬……
郭業再看幾匹快馬之上還綁縛著幾壇子泥封未啟的禦酒,頓時恍然大悟過來,看著李靖說道:“應該是陛下派往吐穀渾道送禦酒傳聖旨的,呃……河間郡王李孝恭……老帥,你懂得。”
李靖頓時想起昨夜李二陛下在望北閣放下的狠話,立馬明白了過來,搖頭歎息一聲:“河間郡王李孝恭也是一個人才啊,尤其是皇族中人鮮有的領軍人才,可惜了!所以說啊,郭小子,人就怕走錯路,一步走錯滿盤皆輸啊!”
郭業應道:“我懂!對了老帥,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我那幾個駐紮在吐穀渾城池的兄弟,想辦法讓他們動一動,挪挪窩。如今您執掌兵部,應該不算大問題吧?”
李靖笑道:“動動是沒問題,關鍵是要動哪裡去?如今邊境無戰事,而吐蕃那邊又有英國公的十萬大軍,足矣!有時候身為軍人,就是這點悲哀。既祈求國家承平,天下太平,又恨不得天下烽火狼煙起,因為隻有戰爭才是軍人榮獲功勳獲得升遷的唯一途徑啊!”
郭業麵色頗些失望,說道:“那這麼說,英國公那邊暫時不需要援軍了?”
“嘿,你個貪得無厭的小子!”
李靖打趣道:“你在西川都護府那邊的一眾手下不都被李績征用了嗎?至於你在吐穀渾道那幾位弟兄,暫且先忍耐忍耐吧。回頭看看哪裡有機會,再讓他們去掙點軍功回來。”
郭業嗯了一聲,道:“那也隻能這樣了!”
“哎喲喂!”
突然,一道不陰不陽的聲音從城樓的樓梯拐角處傳來,隻見順公公腰裡插著拂塵,滿頭大汗地衝兩人匆匆跑來。
跑近跟前,順公公從袖子裡掏出帕子擦著汗,急急喊道:“兩位大人,可算是找到你們了,真讓奴婢一頓好找。沒想到兩位大人如此閒情逸致,竟然在城頭上望風呢。”
望風?
這在後世可不是什麼好詞,郭業頓時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打趣笑道:“順公公,敢情兒是你們家老母豬要生了不成?可我跟李衛公也不懂的接生啊!”
現在郭業跟順公公的關係,小小玩笑不值一曬。
誰知順公公急赤白臉地跺腳生氣道:“都什麼時候了,郭郡公您還有心思在這開玩笑呢?皇上要奴婢趕緊找二位進宮,商議大事呢。聽說是出了大事兒哩……”
出大事兒?
郭業與李靖四目相對,彼此都是一臉茫然狀,愣是想不出眼下還能出什麼大事兒來。